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在我与毛第一次见面后没几天,五一节前夕,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一名卫士值
班室的卫士打电话来,要我立刻到毛那里去,毛在等著我。
 
我匆匆走到一组面对中海的后门。我想毛大概生病了,要不然怎麼会这麼晚找我
去?
 
我从来没有去过毛的内住地。我第一次踏进这块“圣地”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激
动和喜悦。我想,我终于“长征”到“革命的核心”中来了。作為一个医生,能有
这种幸运的并不多吧。
 
大家总是形容毛过著禁欲而简单的生活,他设下节俭的好榜样。他死后,中南海
住地开放,展览他生前破旧的衣服、袍子和拖鞋,显示他為了接近群眾而舍弃奢华
的生活。毛是农民出身,惯于单纯。他只是在绝对必要时才穿戴整齐;平时睡醒以
后,总是科头跣足,赤身穿一件睡袍半躺在床上。他穿衣服时,只穿破旧的衣服和
布鞋,在公开正式的场合才穿上毛服和皮鞋,新的布鞋一定要别人先穿一段时间,
完全踩合脚后,才肯换上。至于衣著整齐坐在那儿看书或办公,是為照像,摆个样
子。事实上,他几乎总是在卧室或室内游泳池处理公事。
 
但是他仍过著帝王般的生活。毛的中南海内住地在中海与南海之间,前门面对南
海。中南海一定是全世界门禁最森严的地方。晋见毛的外国贵宾感觉不到武装警卫
的存在,但事实上警卫以毛為中心,成环状向外扩散,遍布中南海内。毛的贴身侍
卫(又称内卫)也兼任随从,武装精良,守卫紧密森严。汪东兴督导下的中央警卫团
武装安全警卫,即外卫,则防守内住地。他们在周围的隐蔽哨站内等距放哨。
 
中央警卫团并驻守中南海的四周,毛出巡时全采这种保护网层措施。
 
毛行踪不定,只有最高领导阶级同志才会知道他的行止。他在中南海外主持庆典
仪式时,车子都停到别的地方以防车牌号码被人记下来。车牌号码经常更换。这种
安全措施抄袭自共党革命后的苏联,但这也是封建时代保护帝王的严密方法。
 
毛的内住地原是乾隆时期兴建的图书馆和休息室①。宫房几十年来没有好好整修
,已开始腐坏,建筑物仍未恢復它们当年的雄观,修復工作仍在进行,房内到处是
乾隆的御书匾额。
 
旧式传统大门上,绘有五彩图案。大门上一横匾,即“丰泽园”。宫房顶铺著灰
色瓦。大门内东西耳房,是警卫值班室。二门内是一大院,正房上一横匾,即“颐
年堂”,一九五九年人民大会堂未建成之前,毛在这里召集会议,接见外国贵宾和
朋友,也在这里举行他个人的宴会。颐年堂后面是“含和堂”,其中是毛的藏书室
。
 
毛住的“菊香书屋”在第二个大院内,与第一大院有游廊相连。菊香书屋四合院
中,长著郁郁葱葱的古松柏,当中放著一些藤椅藤桌。五十年代初期,在热天的时
候,毛曾在这院内召集过会议,但以后再也没有在这里开会了。
 
菊香书屋有一大房和几小房。北房三大间︰西间是江青的卧室,有暗廊与毛的藏
书室相通,中间是毛的餐室,东间是毛的卧室。南房则是江青的活动室。
 
机要秘书室主任叶子龙住在北房后的西间,江青的卧室隔壁。叶住所西侧,与“
含和堂”相接处有一大厨房。叶负责毛的食品。毛的食品检查制度很復杂–也是引
用苏联模式,但大都沿袭封建帝制的方法。一九五零年毛自莫斯科返国后,警卫局
请来两位苏联的食品专家,目的是让他们指导,如何使食品安全可靠,不至于被人
下毒。在这两位专家的指教下,先设立了一个大的巨山农场,生產各种蔬菜、肉类
、家禽及蛋、奶,专门供给中南海内的“首长”用。又在警卫局下成立了供应站,
农场来的食品,集中到站内。站内设立生物化验室,负责化验食品的新鲜及养分;
毒物化验室,负责检验食品中有无毒物。另又建立食品试尝制度,在“首长”入口
以前的各种食物,都要由试尝员先吃一定的数量,以免“首长”中毒。这种检验方
法在警卫局内成為一套制度以后,全国各大省群相效仿,确实劳民伤财。
 
东房是毛的办公室,有走廊与他的卧室相连。但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去过这间房子
,所以是长年关闭的。
 
南房向南又形成一四合院,这是江青的姊姊李云露及毛的女儿李敏、李訥等三个
人的住处。李云露比江青年长甚多,缠过小脚。江青母亲死后,她便姊代母职,扶
养江青成人。中共领导迁居中南海后,江青把李云露和她儿子接来同住,以帮忙照
顾李訥和李敏。毛和江青不太关心他们的子女。李訥、李敏都住在学校里,周末及
节假日回家。一年只有几次和毛或江青一起进餐。平常彼此也很少见面。
 
第四个四合院称為“西八所”。这里原有从北向南八排房子,当中六排完全拆了
,余下南边一排,靠西是乒乓球室,靠东的一排是医生办公室和休息室、秘书办公
室及毛远新的住室;北边一排是毛与江青的衣物室,和外国友人送的礼品储藏室。
中国著名画家齐白石和徐悲鸿等人送给毛的作品,也放在这里。
 
后来我在这间礼品储藏室看见卡斯楚送的大箱大箱古巴雪茄,罗马尼亚总统齐奥
赛斯库送的陈年白兰地,还有伊朗国王赠的金银烟盒。这里也是由叶子龙负责。
 
西八所当中造了喷水池,种了雪松和丛竹,和一个大葡萄架。每到夏天的时候,
这里总比别处低四到五度。这个院子靠东边,在南花墙上开一小门,斜对瀛台,这
就是南小门。在南小门里,原有一片菜地,种些西红柿、黄瓜之类,后来在这空地
下,挖了一个防空洞。
 
东墙有一小门,通过去就是“勤政殿”了。一九五九年人民大会堂造成以前,在
这里接外国大使的国书,会见外国政府首脑。毛的卫士和江青的护士们的宿舍,就
在这周边的房间内。
 
在西八所大院子北墙内,靠西一排房子,是毛的卫士和江青的护士值班室。他们
是日夜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一般生活用品、食品及药品都放在这里。卫士有“值
班日志”,详细记录了毛的一切活动。所以这里成了“毛的身边工作人员”了解毛
的情况,和平时聚会的地方。
 
北墙上开了一个后门,面对中海。毛平时外出,都走这个门。一般客人和见毛的
党政领导人,也都走这个后门。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多鐘,我匆匆赶往后门,心想毛一定生病了。门
卫看到是我,立刻按电铃,卫士开了大门,我同他一起走进卫士值班室。我问他这
麼晚了,有什麼事叫我。他说︰“主席已经吃过两次安眠药,睡不著,叫你来谈谈
。”我穿过相接的明廊,入北屋进到毛的卧室。
 
毛的卧室很大,几乎有舞厅般大小。家具是现代而实用的西式家具。卧室南北墙
上四个大玻璃窗都用一层黑布,一层紫红色线绒窗幕遮住,因此在卧室内完全分不
出白天或夜晚。
 
这时,毛正睡在床上,上半身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他那张大木床,有一个半普通
双人床那样大,床内侧佔床三分之二都堆满了书。他睡的地方,只佔床外侧三分之
一。外侧床头床尾的两只床脚,用木头垫高,这样外侧比内侧高出有三寸。据卫士
长李银桥告诉我,这个办法是防止毛翻身时,掉到床下。但是过了几年以后,我更
加深入了解了毛的内幕,才知道这样的安排与他的性生活习惯有密切的关系。
 
床头外侧放一张方木桌,上面堆著文件,就是毛的办公桌,也是他的饭桌。他与
江青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和规律完全不同,踫在一起共同吃饭的时候也不多。
 
毛见我进来说︰“我还没有吃晚饭,找你来谈谈。”他光著身子,穿了一件白绒
睡袍,前襟敞开,右手拿著一本线装书,两颊微红,眼光闪烁。
 
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旁。这时卫士端给我一杯茶。
 
他放下了书,问我有什麼新闻没有。这一下把我问糊涂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
方面的新闻,而且除了《人民日报》上刊登的以外,我也没有别的新闻。他见我沉
吟不回答,跟著就讲︰“你这两天见过什麼人?有什麼议论?”
 
毛每天的开场白就是“有什麼新闻没有?”他对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这是他收集
情报和监视控制一组人员的方法。他要我们报告所有谈话及活动的内容,并聆听我
们对彼此的批评。他喜欢让一组里面的人斗来斗去,并要求我们“知无不言”。
 
于是我将见到傅连璋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注意地听著,然后抬起身说︰“在江西反AB团、打AB团的时候,傅连璋一家五
口人,女儿女婿都被当成AB团打死了②。他不是共產党员,长征时问他愿不愿意跟
著走,他愿意,给了他一匹马,他不会骑,连人带马掉到河里,几乎淹死。他还是
跟著到了陕北。他是大好人,可是他教你的一些话,不可全听。譬如说,我有了病
,你给我治病的时候,是什麼病,怎麼治法,你要事先同我商量好,我同意了,就
是治坏了,也不怪你。你若是不同我商量,你治好了,你也没有功劳,是你的错误
。”
 
前面他讲傅连璋的话,很容易理解,可是后面讲到治病的方法,使我莫名其妙了
。我预感到今后的医疗工作将会十分困难。毛要求给他进行医疗以前,都要说明生
理和病理的演变过程,每一步治疗要达到什麼目的,起什麼作用,得到什麼结果,
全都要深入浅出地讲明白,还要使他接受,这很不容易,但是我必须做到。事实上
,此后多年,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很多困难,但也都尽可能做到了。
 
这时卫士给上饭菜,将桌上的文件叠好,堆放在一边,铺上了一块桌布。菜摆上
来,是一盘大块的红烧猪肉,肥多瘦少,一盘清蒸鱼,一盘炒莧菜和一盘青椒豆豉
炒苦瓜。他吃肥肉吃得很香,我心里不以為然。这时他已经是六十二岁了,傅连璋
交给我的毛的健康检查资料,体重是八十七公斤,再吃肥肉,对健康有很大坏处。
我想,以后要同他说清楚,肥肉,特别大量肥肉,对健康不利。我这一打算并没有
实现。原来这一嗜好,是他少年时期在老家韶山农村养成的,直到他去世前保持不
变。
 
他要我吃炒苦瓜,并问我味道如何。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而且也没有见过。我
说︰“又辣又苦。”他哈哈大笑道︰“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辛和苦,特别像你这样,
念书,然后做医生,大概是没有吃过什麼苦。”
 
我当时没有弄清楚,他说这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或者是用开玩笑的方式,
讲出他对我的真实的看法。我只是就势说︰“我以前没有吃过苦瓜,今天吃起来还
是很有味道。”他又笑了说︰“那好,以后你就要有準备,要多吃点苦。”
 
这样我明白了,他认為我过去是一个不知辛苦的人。
 
毛觉得每个人都该“吃苦”,包括他的女儿李訥、李敏,还有解放后养尊处优的
领导干部。大部分的领导干部都是农工出身,数十年来為革命胜利而艰苦奋斗,他
们已经吃过苦了。但毛觉得他们在当权之后就逐渐沉迷于城市的奢华生活,意志薄
弱。毛认為,如果这些领导干部不再吃吃苦,就会忘记真正的中国。往后那些年中
,他让他身边的人–我和领导干部们–吃足了苦。
 
随后他说︰“我说过,中国对世界有三大贡献,第一是中医,第二是曹雪芹写的
《红楼梦》,第三是打麻将牌。”他又问我会不会打麻将牌,我讲不会。由于家庭
教育,从少年时代我就将打麻将牌和吸鸦片看成是中国社会的两个毒瘤,对之是十
分厌恶。
 
他说︰“不要看轻了麻将,牌是一百八十四张,要按自己手上的牌,桌上打出来
的牌,别家打出来的牌路,来判断自己和每家的输赢趋势。你要是会打麻将,就可
以更了解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
 
麻将的确是种战略游戏,毛是中国最伟大的军事家和麻将高手。但我想他优异的
战略战术来自于《孙子兵法》、中国歷史和《三国演义》。毛打麻将牌可不只是為
了磨炼战技。原来打麻将固然是一种消遣,对毛来说,却也是一个调情的机会。牌
桌上,手在和牌、摸牌、打牌,牌桌下却是用脚勾脚,用脚蹋脚,也在忙得一塌糊
涂。
 
毛接著又说︰“《红楼梦》这部书是封建社会的兴亡史,是中国两千年来歷史的
缩影。我从来不看小说,可是我看《红楼梦》。”
 
《红楼梦》这本小说我以前翻过,但是实在引不起兴趣,觉得书中的情节景象,
距离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太远,所以往往只看一两页,就扔到一边去了。
 
《红楼梦》这部书的主题之一便是贾家的兴亡盛衰,还有当时社会的堕落。毛认
為它是一本探讨中国封建制度之腐败和衰亡的奇书,但数百年来,中国人都把它当
做贾宝玉个人的爱情悲剧故事。贾宝玉早年追求美丽的女性和感官逸乐,其实是他
对社会家庭的反抗。他最后失败了,只好遁世去做和尚。后来我才知道,毛一贯以
贾宝玉自居,以能左拥右抱為一大乐趣,“丰泽园”几乎成了当年的贾府。也正因
為此后他的“后宫佳丽”越来越多,“争风吃醋”更使他飘然,更加以贾宝玉自居
。毛这位反抗英雄跟我说︰“我不是圣人,我也不想做和尚。”
 
毛那晚又说,中国的庞大人口应该归功于中医的发达。他说︰“至于中医,你想
想看,中国有几千年歷史,经过连续不断的天灾人祸,战争屠杀,到现在人口怕有
了五亿多人了吧?有这麼多的人,是西医的功劳吗?西医到中国,不过上百年。数千
年来,老百性就是靠中医。為什麼现在还有人把中医一笔抹杀呢?中国的书,只有佛经和中药书我没有读过。你读过医书吗?”
 
这可把我问倒了。虽然我的祖上都是中医,可是我没有想到中医对中国人会起这
麼大的作用。何况,在医生还没有出现的远古,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又怎样解释呢
?
 
我说我试著读过张仲景的《伤寒论》,可是弄不清楚金木水火土的道理,读不懂
,昏昏然不知道书上说的什麼。
 
他大笑说︰“阴阳五行是不好懂,可能是代表人体内的生理和病理状态。我主张
中西医结合,首先要让一些有根柢的西医学中医,老的中医也应该学学解剖学、生
理学、细菌学和病理学之类,要能用现代科学阐明中医的理论,也应该将一些古典
的中医书翻译成现代语言,或者加注解说明,经过一段时间,总可以形成中西医结
合起来的新医学,对世界会有贡献的。”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提倡中医,可是
我自己不信中医,不吃中药,你看怪不怪。”
 
是很怪。
 
他讲过以上的高论之后,又说︰“明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你同我一起到天安门
上面去看看,这也是一次很好的受教育的机会。”他紧跟著又问我,孩子有多大了
。我告诉他,已经是五岁。他说︰“你把孩子也带上去,让他看看。”我说︰“这
可是不能办。上天安门的都是首长,我因為工作关系,可以上去,但是孩子可不能
去。首长们的孩子都没有上去过,他怎麼能去?何况他很调皮,又不懂事,惹出事来,找来麻烦,那麼我可真成了眾矢之的了。”他听后,笑著说︰“那好,就这样办。你回去睡觉,我也要睡觉了。”
 
我回到南船坞宿舍,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鐘,早就过了我每晚十点入睡的时间,嫻
还在等我。我将当晚的情况告诉了她。我说︰“看来,他的身体很好,并不需要什
麼经常性的治疗。我这个角色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是清客。”
 
嫻说︰“不能急,开头只能照这样接近他。何况,看起来他对你的印象还不差。
千万不要急。”
 
那晚是往后多次与毛彻夜长谈的开端。毛很孤独,很少见江青,也没有什麼朋友
。所谓“延安精神”不过是个神话罢了。刘少奇和周恩来有时会来,但毛与他们之
间的交谈只限于公文上的批阅往来,和不定期在“颐年堂”或毛所巡行的城市里,
举行的会议讨论。毛和其他领导同志之间很少相互来往。他最亲近的人是那些年轻
、知识水平很低的卫士。谈话范围自然有限。毛爱跟卫士们讨论他们的女友,面授
机宜,还代為写情书。但毛无法跟卫士讨论他最有兴致的两个话题–中国歷史和哲
学。
 
因此我成了毛的清客。我读些毛推荐的史书和哲学书,和毛讨论上数小时成了每
周的常规。由于失眠癥,他睡眠极不规律。一天分二十四小时,对他没有多大意义
,他想睡时就睡,睡不著就找人谈话,或开会,或看书。时间对于他没有任何限制
,也不起什麼作用。
 
嫻劝我不要急是对的,但事实证明要适应毛并不只是一天两天的事。毛是个独裁
者,我们这些在毛身边的工作人员必须事事以他為中心。在毛的官闈中如果胆敢有
自己的主张,无寧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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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早在一九三零年代中期,共產党于延安建立基地后,毛总是分住最好的居所。据
说他在延安的窑洞是最舒适的。
②另有资料来源显示,傅连璋的女儿、女婿在一九三四年长征初期遭到杀害。傅的
女婿陈兵辉医生据说一九三二年曾替毛治病。傅与其家人经济充裕,生活舒适,是
他们被控為AB团的原因之一。毛与张闻天救了傅,但他的亲人仍遭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