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老了。近几日突然想起了老友洪丕谟。近代中国要说书法家、散文家、玄学家、风水堪舆家,我以为他是第一。为什么呢?因为他始终说人话。不说鬼话。

他出身旧学世家,师从丰子恺。我和洪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交谈既深,始觉其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不敢说他无所不精,因为他的上头毕竟还有章太炎、陈寅恪、周予同、钱宾四、周氏兄弟、钱钟书那班人镇着),问题是经过1949年以后的党文化扫荡与摧残,能有洪这样的学者,已是我们的侥幸了。

翻阅旧书,突然翻出洪当年给我的算命记录,大吃一惊:30岁以后的命运都给他算准了!20年来的人生历程居然步步不爽。

天命可畏。丕谟可畏。他去世5年了,只活了66岁。最近偶尔检出当年写他的旧文,虽然觉得幼稚浮躁而且夸饰太过,但还是拿了出来,以资纪念,希望大家不要笑话——

 

 

 

 

江湖夜雨十年灯

访著名书法家洪丕谟
■ 胡 展 奋

   
这几年,倘要排一下上海文化界“热点人物”的话,洪丕谟先生一定会被列人首选名单。
   
被称为“江南才子”的“汲绠书屋”主人、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洪丕谟,不仅是海内外公认的富于传奇色彩的大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而且精医工诗擅画,对释、道、懦、法学以及古代饮食养生之道均有很深的研究,近年来著述之丰,令人昨舌,因此被列人《中国艺术家辞典》和日本《中国现代书画篆刻家名鉴》。之后,他更是名动三吴,以至于一位文学青年曾这样浩叹:“生不愿登文坛龙,但愿一识洪汲绠!”

   
常听人说,做学问“贪多必败”,但洪先生却是“多多益善”。这,似乎是很犯忌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神驰八极,心穷六合”呢?难道果真有“服气炼丹”的秘术吗?“

   
和他也真有缘分。一个美好的秋在,在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曹正文先生的客厅里,我们相遇了。
不,这位中国文化名人一点也不拿腔捏调。他50岁上下,广颇丰项,青青的眉峰下,闪动着一双冲和谷智的凤眼。
   
大家谈得很散,很闲。忽而是项羽瞳,嵇康铁;忽而是苍山雪,扬州月。博学多才的正文兄正好也是清谈骁将。我照例只有恭听的份棗当然,听得也痛快。

   
临别,我们相约到“汲绠书屋”再畅谈。
   
“汲绠书屋”又名“瓦雷庵”。“汲绠’两字出自《庄子》的《至乐》篇中:“绠短者不可以汲深。”绠是吊水桶上的绳索,绠短而汲深自然是困难的事,和“瓦雷”取意瓦釜雷鸣一样,都是洪先生自谦自勉之辞。

“汲绠书屋”内的书籍真可谓汗牛而充栋,大得出奇的书桌上,书“峡”高耸。面色红润,正挥笔疾书的洪丕谟利落地从书峡中挣出身来招呼我。

   
一直对他玩命般著述而又能保持良好健康状况感到困惑的我,便和他从养生之道谈起。
   
他告诉我,做学问固然是苦事,但只要“澄心息虑”,不计名利,不骄不躁,“以出世的心态做人世的学问”,苦事也就成了人间至乐。
   
其次,工作上殚精竭虑之后,应善于自我摄护,感到身心俱疲就应该做些“练养功”(长于此道的洪先生一向认为“气功”的“气”字不科学从为应改称“练养功”),调整气血运行。他认为,过去不少文人英年早逝大都和不善自我摄护练养有关。不过,这位凡事都豁达,惟在时间上吝啬度可与严监生相伯仲的艺术家告诉我,他的练养功可都是利用“边角料时间”做的,堪与古人“枕上、马上、厕上”会心千古。

   
在饮食之道上,洪先生亦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认为,要保持充沛的精力从事艺术活动,饮食上完全茹素固然不可能,但也应以清淡为宜。
   
外面似乎有一种偏见,认为搞艺术耗脑,故应补充高蛋白。殊不知“脑不可使满,肠不可使肥”,脑满肠肥,全身精血都耗在消化系统,人便蠢了。

   
平时他爱吃蔬果鲜菇和豆制品,偶尔也吃点鱼虾。这样的食谱用以案劳,似已绰绰有余。明人莫是龙“人久御肥甘泡炙之味,不独令肠胃受伤,亦令人心气昏浊”的说法,洪先生可是极为欣赏。

   
“汲绠书屋”同时也是一个温馨而又书卷气甚浓的家,环壁除了书就是画,海上名家朱岖瞻、唐云、刘旦宅、张大壮等人的佳作令人目不暇给。女主人姜玉珍也是一位文科出身的女才子。提起“洪姜良缘”,又是近些年上海青年学者中的热点议题,且为大家所艳羡。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洪丕谟先生早年曾困顿不堪,长期处于“天津桥头无人识”的境地。他父亲洪洁求曾留学法国,获文学博士学位,归国后拜著名书画家赵叔孺为师,长期从事书画金石及其研究工作。洪丕谟十岁起开始学书,有条件接触书画精品,真可谓酿泉有源,芝兰有根。他在书法上浸淫数十年,先学赵孟頫而况却赵宇体貌,后溯王素之而只留王书的风神,后来又精研宋代苏、黄、米三家的意态而不见三家迹象,终于形成了瘦硬劲挺,敬正相参,生熟相济,直木曲铁,体骨骏快的独特艺术想力,名倾字内。但是,你若绕到他的生活后台去看一看,你便会感到他并不是一个幸运的成功者,而是一个历尽路顿的负重攀登者。

   
洪先生自小体弱多病,虽然醉心书画金石,但高中一年级那年,命运却安排他因病休学,从师学医,默默度过将近甘年的峡黄生涯,诊病之余,他穷研书法,几乎到了抱砚而睡的程度。

但因为他的书法反传统腐经叛道,故而长期受冷落,足足坐了甘年冷板凳。
   
步人不惑年,他的书法艺术忽然大受艺术界青睐,并受聘为华东政法学院古文教师。但不久,和他风雨共舟多年的夫人徐凤妹却因患癌症溢然长逝,留下生活尚不能自理的一子一女。尤为糟糕的是,他可以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但却是一个蹩脚的父亲,自己生活能否自理也大有可疑。

   
这时,端庄而又才气十足的姜玉珍忽然勇敢地站到了他面前:他比她大恰好一轮十二岁。心如死灰,发如枯蒿的洪丕谟毕竟又是幸运的,艺术家萎缩的心灵又受到爱泉的滋润,也许更甘冽、更细腻、更缠绵……

   
他的墨池又可飞出“北溟鱼”了;他的笔锋又可杀尽“中山兔”了。
   
“汲绠书屋”的灯更亮了。
   
我曾问他:“爱,是否也是你的养生要素或艺术要素之一?”他完尔答道:“是的。爱和被爱才能使你精力生生不息。但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爱更是艺术上的盐和面包。驽钝如我洪丕谟,即令得到了点的爱已够受用。和姜玉珍相识后,短短四年,我已出版了十本书。”

   
我望着“汲绠书屋”壁上那条颇为有名的对联:“美人无冶容,高士有洁癖。”一笑递上了握别又相约的手。
(1990年《康复》杂志第2期)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