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颠沛中生,寂寥中死,是什么让命运如此多舛

    我曾经在许多公开的场合向大家讲过陈华的故事,听的人,大多都会热泪盈眶。其实每一个流落在缅甸的老兵的故事,都可以拍成一部大片。一个个体的命运,面对数以万计伤亡的战争,面对半个多世纪的党派恩怨,面对寄人篱下的异域生活,真的微如狂风中的一粒尘埃。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寻找陈华的那段场景。那是在2009年3月11日的午后,陈自廷开着一辆右舵的丰田车,带着我穿行在仰光的华人区。街道狭仄,头顶是交织凌乱的电线,不时会有几只鸽子飞过,路两旁的楼房已经破旧不堪,从阳台的状况可以发现,一些房屋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陈自廷告诉我,这里居住的华人,很多是1949年前后从大陆逃亡而来的,而今,他们中的第二代、第三代已经有好多通过各种方式去了台湾或者美国或者泰国,当年那些爬在父母背上或者坐在父亲肩头的挑担上翻越国境逃难的孩子,如今也是花甲老人,在子女为了更好的生活再一次去了异域之后,年迈的他们也只能在孤寂中度过余生。
    陈自廷说,这里的很多老人,都是一个人居住,有好几个老人都是在家中死去多日后才被邻居或亲人发现。
    颠沛中生,寂寥中死,是什么让命运如此多舛。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华人聚居区里找到了陈华。从热带的阳光下走进一个阴暗的小门洞,然后是一段又窄又陡的木制楼梯,伴随着咚咚作响的声音上到二楼,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瘦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我。如果不是头顶缓慢转动着的三叶吊扇发出的单调的嘎吱声,真的会感觉时间已经停滞。我似乎觉得,这位老人已经用这种姿势等了我好多年。
    1920年出生的陈华祖籍湖北汉口,父亲在其两岁时就因病辞世,坚强的母亲将他们兄妹七个拉扯大,并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上学。抗战爆发后,在南京上学的陈华遂入伍成为部队的一名汽车驾驶员,并在松沪会战之时,担任弹药粮食补给工作。不日南京沦陷,陈华调往重庆,担任成渝公路军运工作,后到贵州辎重兵学校受训,之后调往云南,任联勤总部四十三分区司令部任上尉参谋。
    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在昆明率部起义,陈华等多人化装后离开昆明,后经畹町进入缅甸九谷,在逃亡过程中被关进缅方的密铁拉难民营。
    在逃离昆明之前,陈华将妻子黄惠和一儿一女送往四川内江妻子的娘家,那时,妻子正有身孕。他告诉妻子,等时局安稳之后,他们再全家团聚。
    陈华在难民营里一直被关押了三年时间,最初,他和妻子曾有书信来往,妻子在来信中鼓励他,并介绍他看《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全家团圆的希望日渐成为泡影。最后,陈华不得不告诉妻子,别等他了,改嫁吧,他惟一的要求是改嫁之后,能否念及夫妻情分,亲生子女都保留陈姓。
    陈华被难民营释放之后,辗转前往仰光定居,并娶妻生子,其中两个女儿分别叫陈忆南和陈忆惠。南指云南,惠取自妻子的名字。
    星转斗移,40多年后的1990年3月18日,这个让陈华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日子,一位缅甸的克钦族女人突然找到陈华的家里,交给他一封信。莫名其妙的陈华打开信,开头这样写着:父亲大人,离别四十多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与父亲联系,还请父亲大人原谅……
    刚满古稀之年的陈华失声痛哭。
    写信的人是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大儿子陈传志。陈华了解到,这么多年来,儿子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有一天,前往云南瑞丽做生意的陈传志碰到了一位缅甸的女生意人,就将此信交给了她,托付她去寻找父亲。这位缅甸商人多方打听,终于在仰光的云南青年会打听到了陈华的消息。
    收到信的第二天,陈华立即给儿子发去电报:志儿寻父悉即日至瑞丽谋面。同时回长信一封,在信中,陈华说:爸一生未尽到父亲的责任,问心有愧,部分原因也是时局动荡不安之故,常在想不知今生能否见到家人,见到志儿信后,始知重见天日之愿望,得以实现。时光易逝,一别竟接近半个世纪,人生几何,而在隔离天涯之情景下,度过绵长分离岁月,彼此之感受,是可想像的。爸无时不在想念你们……
    陈传志在信中还提到:儿幼年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欢乐的童年,而是吃穿都十分困难,从小养成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由于家庭出身是伪军官,初中以后就不能升学……
    大约一个月后,陈华终于在云南瑞丽见到了离别40多载的儿子,包括当年离家时还在娘肚子里的小儿子陈传毅。随后陈华又抵达四川内江,见到了大女儿以及妻子黄惠。妻子已嫁他人,并且育有三个孩子,两人只能相视而哭。
    另一个让陈华震惊且晚知道了40年的消息是,当年因为他的一封信,他的一位朋友丢掉了性命。1951年,在难民营里的陈华给云南昆明的一位朋友写过一封信,这位朋友在银行工作,是位女性,她的亲生弟弟告发了她,说她私通国外。她得知消息后,立即将陈华的信烧掉。之后一帮人来到家里,到处找这封信,未果。结果他们在床上的褥子下发现了一张《人民日报》,报纸上有一张毛主席的照片。陈华的朋友因此在后来的批斗中被活活打死。
    在仰光华人区的那间小屋子里,陈华很平静地向我述说完这个事情后,突然很激动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为什么会这么残忍呢?为什么?”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