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送我《刘志丹》

 

                                                    
马立诚

 

 

   
刘索拉来短信说:“我把我妈的书送给你吧。”

   
过了几天,索拉在北京丽都假日酒店请吃饭,在座的还有写过《恋爱的犀牛》的剧作家廖一梅。我得到了大红封面的《刘志丹》。上中下三大本,李建彤著,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出版。鲜红腰封上印着几行很刺激的大字:

   
“首次大量公开发售”

   
“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为此书定性:利用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又说,这是康生发现的。1979年中共中央下发文件为此书平反”

   
“中国当代文学史名篇佳构,作者为刘志丹弟媳,刘索拉之母”

   
看来,出版人要靠刘索拉的名字火一把。刘索拉对此不以为然。她说,她的姐姐哥哥操持这三本书出版花费了大量心血,封面上写她一个人不公平。

“我妈是上海的洋学生,特浪漫特个色。”刘索拉对我说。

   
李建彤生于1919年,河南许昌人,从小是文艺种子。1936年考入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学音乐,1937年参加革命,1838年赴延安,同年入党,进抗大和鲁艺学习,由老师周扬做媒,嫁给刘志丹胞弟刘景范。刘景范是个帅哥,生于1910年,受私塾教育养成古典文人性格,但也特会打仗。刘景范1930年入党,时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建设厅厅长,后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第一野战军后勤部司令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出任政务院监察委员会党组书记、第一副主任。李建彤任监察委员会党组秘书、监察部监察专员。

   
李建彤总穿一身黑,八路军军装也染成黑的,文艺兮兮的。她在鲁艺学小提琴,1944年毕业。进了城,她脚穿高跟鞋,身穿中山装,嘴里永远叼根烟。用刘索拉的话说:“她一生像是个行为艺术。”李建彤的三个孩子,也按音乐简谱起名,大女儿刘米拉,老二男孩刘都都,小女儿刘索拉。

   
李建彤是性情中人。刘索拉回忆道:“我妈和我就像姐妹,无话不谈。我上大学放学回家,我妈就追着我问这问那。我上厕所,我妈就追进厕所,插上门,跟我说悄悄话,乐得跟女孩子似的
。”

话说回来。1954年高岗出事,出身西北的刘景范受牵连,1955年调任地质部副部长,没有实权。李建彤也到地质部下属的中国地质科学院任党委副书记。

   
刘景范和李建彤任了闲职,在家的时间多了。李建彤让小女儿学钢琴,大女儿学京剧,逢年过节开家庭联欢会,倒也其乐融融。

   
李建彤写刘志丹,还是工人出版社做的媒。

   
该出版社文艺室副主任何家栋早就把刘志丹列入选题计划。1956年,出版社向李建彤约稿,并为她请了创作假。李建彤1958年动笔,1961年写完,排出样书送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的习仲勋看。习仲勋是刘志丹老战友,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希望写出陕北根据地的创建过程。

   
随后,李建彤在刘景范和何家栋帮助下修改此书,1962年完成修改稿,又排印了部分送审样书。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周扬看了样书,称赞有史诗气魄。7月起,工人日报、中青报、光明日报开始选载小说若干章节。

不料,一位曾在西北根据地打过仗,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领导干部看到这本书,大为光火。这位书记在西北曾和刘志丹闹得不可开交,他指此书违背历史事实美化高岗,一状告到康生那里,大祸遂起。

1962年9月,八届十中全会召开。会上,时任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康生说,《刘志丹》有严重政治问题,习仲勋、贾拓夫、刘景范等人参与此书修改,是利用小说反党,为高岗翻案,是“西北反党集团”。毛泽东在会上支持康生,说利用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由此成立专案小组审查,习仲勋被撤职并受到错误批判,刘景范、李建彤停职检查。

   
挨整的日子里,刘景范倒是处之泰然。他本是恬淡之人,与世无争,此刻就在院里种树,画梅花和仕女,研习书法。李建彤气性大,心里郁闷乱发脾气,刘景范总是淡淡一笑化解。刘索拉说:“我爸不忙了,对我特别好,整天教我画画儿,家里的气氛像是那种温馨的知识分子家庭。”

   
平地一声雷,“文革”爆发。在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打压下,一众人等因《刘志丹》案跌入无边苦海。习仲勋、马文瑞(劳动部长)、刘景范等被捕入狱,原国家经委副主任贾拓夫被迫害致死,李建彤被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开除党籍劳改,工人出版社社长高丽生被折磨致死,何家栋全家被赶到农村。全国总工会、地质部以及陕北老区诸多干部群众也受此书牵连,多人死于非命。此案先后株连上万人,史称1949年以来“第一大文字狱”。

   
“文革”结束,刘景范平反复出,先后任民政部副部长、全国政协常委、中顾委委员。李建彤也获平反,离休在家写作。

   
1979年7月,中组部向中央提交报告说,《刘志丹》(送审样书)是一部描写根据地创建和革命斗争的比较好的文艺作品。所谓利用小说《刘志丹》进行反党活动一案,是康生制造的一起大错案。因《刘志丹》案受到迫害、诬陷和株连的一切人员,都应恢复名誉。中央批转了这个报告。

   
1979年10月,《刘志丹》(上卷)由工人出版社正式出版。李建彤再鼓余勇,写出第二本第三本,于1983年完稿。1984年12月到1985年6月,三卷本《刘志丹》由文化艺术出版社陆续出版。

   
但是,三卷本又引起争议。一些陕北出身的干部对书中有关反“左”的内容提出不同意见,一直告到中央。1986年初,有关方面为了平息事态,决定三卷本停止发行。《刘志丹》再度遇挫,真可谓命蹇时乖,一波三折。

小说改不改呢?李建彤问刘索拉,刘索拉顺着母亲的性格说不改,李建彤说好。不改,书就下架消失了。《刘志丹》这一次遇到挫折,使刘景范再次遭受沉重打击。“文革”前和“文革”中遭禁还好解释,怎么到了改革开放的80年代还是如此?从此,他的身体每况愈下。1987年,刘索拉出国留学前夕,刘景范用毛笔给她题了四个大字:“自自然然”。

   
在北京798的工作室,刘索拉打开一个大横幅给我看,上面是刘景范的行草大字“自自然然”。灯底下看着墨黑的四个大字,只觉得这四个字背后,是烽烟,是惊雷,是地狱,好不动人心魄。

   
1990年,刘景范去世。此时正当89风波刚结束,李建彤担心刘索拉回国出不去,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当时刘索拉在英国,后来有朋友在国内报纸上看到刘景范去世的消息,转告给她,索拉才得知父亲已经去世。1991年,刘索拉到香港演出,邀请母亲来香港探亲,母女抱头痛哭。李建彤在香港10天,都是低着头走路,不看街,不逛商店,不买任何东西。

   
就在这一年,李建彤在京城家中摔了个跟头,从此一病不起,一直躺着休养不肯下床。刘索拉回国探亲时,紧紧抱起老妈,李建彤才挣扎着起床。母女俩贴身跳个华尔兹舞,从卧室跳到客厅,再从客厅跳回卧室,算是锻炼一回。索拉说:“我妈一点劲也没有,全贴在我身上。”

   
李建彤竟然在床上整整躺了14年!刘索拉说:“我妈决定卧床时,我们家就不像原来那个家了,好像她心里决定:不过了!”

   
李建彤曾经在刘景范去世后5年,不许家人打扫卫生。她以这样无声而绝望的吊唁,抗议西北红军遭受的冤屈境遇。

   
2005年2月14日,李建彤身心衰竭,抱恨去世。

刘索拉说:“我妈的书被禁了40多年,临死前与世隔绝了14年。”

   
在李建彤卧床的14年里,刘都都辞去工作,专任母亲的秘书,帮助母亲整理手稿和回忆录。

   
李建彤的遗体在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前来追悼的各界人士黑压压挤满了宽阔的大院。

   
李建彤去世之后,刘米拉也投入大量精力,和刘都都一起,开始修订三卷本《刘志丹》,整理李建彤和刘景范的手稿、回忆录和工作档案。

   
刘索拉说,就在李建彤去世第三天,自己的魂就和母亲的魂对上话了,从此一直不断对话。

   
她一直想给母亲写点什么,但形式没定下来。

   
2007年,英国著名指挥家保罗·席勒约刘索拉写一出歌剧,刘索拉想都没想,一张嘴就说,我写我妈妈吧,指挥家说好,就这样定了。英国指挥家的约请,一下子圆了这个缘。

   
刘索拉小说写得好。1985年,《你别无选择》引起轰动,获全国中篇小说奖。此后她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女贞汤》等作品。写歌剧也拿手。此前,她已写了《蓝天绿海》和《惊梦》,在欧美演出颇获好评。

   
刘索拉认为歌剧创作有神秘性。结构、和声、音调的发展,都受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她对我说:“写这个歌剧和别的歌剧不一样,鬼使神差。写完了,我和我妈的心就撂下来了,一下子就轻松了,总算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如果不写这个歌剧,就找不着北,不知道活什么呢。”

   
2009年5月,在英国伦敦巴比肯艺术节上,由保罗·席勒指挥,丹麦声乐剧院的欧洲艺术家首演了刘索拉的三场歌剧《自在魂》。在剧中,母亲魂、父亲魂和活着的女儿,在竖琴、风笛和中国锣鼓演奏的现代风格的音乐中,超时空对话。

   
活着的女儿对母亲魂诉说:“你给了我最悲哀最强烈的母爱,40年禁书,14年隔绝,你一生冤屈。妈妈,是你吗?你一袭黑衣,脸色苍白。你的手抱起我,好冷啊,冷气缠绕。”

   
母亲魂低徊唱道:“我们那一代人啊,多少人,多少命,多少字,多少沉默,真理随风消失……”

   
父亲魂百般无奈,遍遍呼唤:“爱妻!爱妻!”

   
而今,父母终于来到“没有活人打扰的仙境,能够守护一生最爱的人。”

   
中秋时节,父母之魂与女儿对月起舞,“灵魂互相辨认,摆脱了疾病的干扰,发出信号,捕捉频率,互相倾听,互相环绕……”

   
母亲魂深情唱道:“今天特意来看看你,我的女,母亲的灵魂希望你轻松活下去……”

   
演出在久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刘索拉走上舞台,和指挥家、歌唱家及演奏家一一拥抱,举手答谢。伦敦之后,丹麦皇家歌剧院又演出《自在魂》,大获成功。

   
廖一梅说,在DVD上看完这个歌剧,哭了。

   
在刘索拉创作歌剧的同时,刘米拉和刘都都修订完成了三卷本的《刘志丹》,并四处奔走安排出版。终于,我手里有了沉甸甸的三本红色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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