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今日《山西晚报》)

 

手边有两本书,一本是《闲看水浒》,一本是《进城走了十八年》。

    后一本的影响很大,乡土中国的最后记忆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在报纸和网络上能看到各种读后和评论。这两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常上天涯看历史帖的网友对他不陌生:十年砍柴。

    两本书都很好读,每篇都不会太长,一本是写社会史,一本是写个人史。我混着读,居然也读出几分趣味来。

    十年砍柴对我来说也不陌生,前些年,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火爆,他因为也写明史,常被邀请去做明月的嘉宾,我们由此认识,并成为MSN好友。

    说趣味,是在阅读中发现,这两本书其实写的是一类人:农村剩余劳动力。

    我在MSN上和他聊起我的感受,他笑,说还没人这样联想过,不过,真的很有意思。

水浒,实际上就是乡下青年找不到路的必然结果。现代社会给农村青年包括精英提供的路却是宽阔多了,信息社会、城市化会吸纳更多的农村人,农民进城的问题变得前所未有地简单。只有工商业社会代替农耕社会,才根本解决了这个问题,从此之后,只会有城市骚乱,不会再有梁山水泊。

 我们聊得蛮开心,他说,还是你发个题纲来吧,我好慢慢地梳理思路,这样严谨些。

我笑了,说到底,砍柴还是写史人的本色。

    无数乡村小人物的命运无人记录

    山西晚报:你在2004年出版了《闲看水浒——字缝里的梁山规则与江湖世界》,当时影响较大。这部书的修订版去年又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前不久你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进城走了十八年——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前一部书是讲你对历史、对传统社会的看法,后一部书则是讲述你成长的经历。这两部书的写作有没有关联性?

    十年砍柴:可以说,没有进城前我在乡村的十八年生活经历,就不可能写出《闲看水浒》。中国数千年来是农业社会,中国的一代代人是在农耕文化中长大的。无论《水浒传》还是其他古典小说,其描述的人物与故事是以这种文化为基础的。不了解中国农村以及农耕文化,是很难读懂四大名著等古典小说的。

    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农耕文化的传统在我所处的乡村还影响甚大,我和我的童年伙伴,识字之初能阅读的精神产品就是《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三侠五义》这类传统读物。中国传统社会的价值观 如忠孝、侠义不可避免地深深地影响着我。而且对照自己成长的环境,觉得书中所写的实在太熟悉了——尽管时代差了上千年。我在写《闲看水浒》时,分析梁山的“山头”之间或明或暗的博弈,和老家一个宗族内不同支系的争竞几乎是一样的。《水浒传》虽然是虚构的,故事发生在北宋宣和年间,成书于明初,但其社会背景是非常真实的,完全可当成一个研究古代中国社会的文本。《水浒传》里那些文化基因,在我童年时代所处的乡村社会里,还顽固地生存着。

    山西晚报:除了农耕文化的传承影响,我发现你更喜欢写小人物的个人史。

十年砍柴:读《水浒传》以及古代的笔记、野史,让我明白在中国,记载普通人寻常的故事,是不多的,因此也可贵的。《进城走了十八年》虽然是我个人的记忆,但我记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大变革时期,一个乡村许多小人物的命运。二十四史这类正史,是大人物的历史,哪怕是负面的人物如奸臣,失败的英雄如项羽、张士诚、陈友谅,都算是大人物。无数乡村社会的小人物,他们没有话语权,很少有人去记录他们的命运。

 

“上山”的目的是为了“进城”

 

    山西晚报:《水浒传》可以说是写一些边缘人的命运,许多人是乡村精英,上了梁山,和“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远。在城市化程度很高的今天,再看这农业社会时期的“上山”举动,该如何评价?

十年砍柴:《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多数是乡村出来的底层精英,包括宋江、雷横、朱仝、武松、李逵这些小吏,多半也是乡下长大的。而他们手下的那些喽啰,就更是乡下人。这是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尽管大宋是历代王朝商品经济最为发达、城市比较繁华的王朝,但仍然是个农业帝国。 农耕社会里,精英出头有两种,一是读书应科考,及第后进城做官,改变命运,这是非常艰难的一条路,宋代的进士录取率比起明清算是相当高的,但能考中进士的是凤毛麟角,如宋代的范仲淹、吕蒙正家境十分贫寒,但通过考取进士,最后走到宰相、副宰相的位置。科举制度门槛虽高,但比较公正,这是纾缓社会矛盾的一个重要途径;二是通过当兵,立下战功,提升自己和家族的地位,岳飞就是这样的典型。但乡村精英能通过这两条路改变命运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哪怕是宋江、吴用这类能力很强的精英,只能做社会地位不高的小吏和私塾先生,那么一旦社会矛盾激化,像刘唐、阮氏兄弟这类离开土地的游民一多,他们必将聚合在一起,然后“上梁山”。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也莫不如此。他们“上梁山”的目的还是为了“进城”。势力强大的话,就打进东京城,夺了皇帝的鸟位;势力不济,就等着受招安,当朝廷命官——这几乎是中国几千年农耕社会底层精英的历史循环,一再重复出现。

 

无论什么时代,都得保证贫寒子弟有出路

    山西晚报:刚才你说了,在以农耕文化为基础的帝制时代,底层精英“上梁山”往往是不得已。前不久,有一位15年教龄的老师撰文称“寒门再难出贵子”,贫寒子弟的出路问题同样受到了全社会的关注。

十年砍柴:不论什么时代,“寒门”和“豪门”相比,出“贵子”的难度都要大得多,无论培养儿女的条件,还是成长的环境,父母、家族的人脉关系也是成功的重要因素。但只要程序公正、机会均等,智力出众而又努力的寒门子弟上升的渠道没有堵塞,多数寒门子弟能接受“生不如人”的现实,因为希望还在梦还在。假如社会严重不公,平民子弟再怎么努力或敬业,都难出头或者容易受到权贵的欺压,这样的社会就很容易激发矛盾了。

 山西晚报:关键在于保持进城渠道的畅通。

十年砍柴:当然,今天毕竟不同于一千年前,中国已经从典型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城市化社会、工商业社会,政府的社会控制力更强。多数农村剩余劳动力能被工商业吸纳。但要保证贫寒子弟有出路,这一点道理是相同的。我在《进城走了十八年》中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上世纪80年代,我所在的山村重视教育的盛况,包括有人以高考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北大。那个时候,知识确实改变了许多农家子弟的命运。但今天,尽管高校扩招,寒门子弟进大学更容易,但同时也让寒门子弟的努力被稀释,找工作成了拼爹大业。若这一状况得不到改观,寒门子弟对社会公正会失望,那么后果堪忧。近期在法国和英国爆发过的城市骚乱,根源是贫富悬殊,底层青年的失望情绪蔓延。

 

该怎么看待暴力和苦难文化

 

    山西晚报:中国传统社会有一种说法:“少不看水浒”,新《水浒传》电视续剧前一段在各电视台轮番播出。你认为现在孩子们该如何来看待《水浒传》里所讲的血亲复仇、除暴安良等与现代文明社会规则不甚合拍的人物与故事?

    十年砍柴:在专制的王朝时期,《水浒传》确实曾经一度是禁书,因为朝廷害怕青少年学里面的人物。从现代公民的眼光来看,李逵这种嗜杀,武松那种血亲复仇,是很恐怖的,不值得提倡。但是我们低估了青少年的判断能力,现在电视、网络上暴力的东西远过于《水浒传》的多的是。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给青少年一代更好的、更贴近人心的公民教育,告诉他们如何遵循法律、辨别丑恶、心怀怜悯,如果这方面的教育能跟上,他们自然会有对暴力文化的免疫力。这不仅仅是读不读《水浒传》的事。

    山西晚报:从《水浒传》之类的古典小说,以及历史典籍的记载来看,中国传统农村并非是田园诗,那里有许多的苦难与不公。而你在《进城走了十八年》中,流露出对乡村生活浓郁的怀恋,你是不是美化了乡村?

    十年砍柴:是的,乡村不全是田园诗,乡村人的生存是很艰难的。我在《进城走了十八年》里有许多情节写到这些,包括贫贱夫妻百事哀,包括因贫穷而道德水准的下降,还有那些命如草芥的人。但是,我试图以历史的角度描述这些问题,而不是一味地做价值判断和道德批判,尽量做到哀而不伤。我没有美化乡村,只是想告诉读者:乡村就是那样,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不是美丽的桃花源,但也不是煎熬的地狱,无数的人就在那个地方度过一生。今天进城的人,应该对生活在乡村的前辈多一份敬意。在全世界农耕文化占主流的时期,中国人横向比较,我们祖先创造的文明是足以傲视全球的,尽管有那么多苦难和坎坷。然而今天世界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工商文化占主流,我们又有何贡献?创造了什么可以自傲的?如果我们既没有创新城市文化,制度保障、道德水准没有跟上,又丢失了乡村承续数千年的道德和秩序,那也许是最可悲的。

本报记者 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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