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01日 22:47:09

  浑不知是城市还是荒野,年前的深圳建筑双年展,我们身处深圳书城对开的一大片荒地,烤肉、喝酒、读诗、唱歌,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茧”,那是台湾建筑师谢英俊的作品,由几个农民工协助他编织而成。夜渐深,除了远处几座后现代建筑的强光,脚下方圆半里地还是土地本身,我的醉眼中仿佛有萤火虫出没,这时竹子编就的茧里面传出了手风琴声——咦,这不是Tom Waits的《Cold Cold Ground》么?但再一听,原来哀鸣着“Cold Cold Ground”的地方,换了一把比Tom Waits更烂的男声,用不是广东话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潮州话的语言唱着“倒港纸!倒港纸!”
   舞台上那两个人叫做“五条人”,拉着比《Cold Cold Ground》还要泼辣放纵的手风琴的是仁科,驴嗓子的是茂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唱歌,又是伤感又是哭笑不得,但是与厕身深圳特区一角的城乡结合飞地非常配合,Tom Waits的《Cold Cold Ground》变成了他们那个倒港纸(兑换港币)的古巴表叔公身处的海丰东门头——表叔公何尝不是Uncle Ray,浑浑噩噩任由新世界的寒风洗刷。
   再次听“五条人”的现场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香港,旺角砵兰街拐角,以前是妓院的地方现在是一些上楼的Cafe,“五条人”在呼吸Cafe演出,来的人不多,有一半是说海丰话的——据说“五条人”是中国第一支小语种乐队,的确他们已经成了海丰的骄傲——其中有一个Uncle走进来,约七十岁,气场盖过了茂涛和仁科,他说:我很久没有听海丰话唱歌了。当然他不是古巴的表叔公,我猜他是香港海丰同乡会前任会长。
   “五条人”唱<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他们都说我是在说梦话,其实我是在说海丰话”,会长表叔公在和酒吧老板咬耳朵说海丰话;“五条人”唱<彭的湃>的时候,表叔公悄悄地走了。表叔公不知道“彭的湃”但肯定知道彭湃,以前我关于海丰也只知道彭湃,还知道一句“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海陆丰意味着彪悍——“据说你们很能打架?”我问台下的海丰人,他说善殴的是陆丰人,海丰人都怕怕矣。
   小城好汉英特迈往,我想起了韩东的小说,六七十年代生的男作家多有小城情结,我也有,我的是粤西小城情结。我写过<小城英雄传>,开头就是“不英、不特、不迈往,/如果你没有被城外更混沌的世界招安……”也写过<吾乡>,开头是“黄昏中她微倦。/吾乡在珠江以西/像一个小农妇,为傍晚莫名伤感,/说着一些别人无从意会的语言。” “五条人”的小城介于两者之间,“老势势”(海丰方言形容人很拽)的<道山靓仔>是失败的海丰好汉,<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的忧伤更似后者。
   真正的小城英雄可能只是“五条人”,小城英雄多奇志,敢叫Waits换新词——这一种华洋结合我此前只在诗人马骅译唱Beatles的《Let It Be》为“去他妈的”或者周云蓬把Michael Jackson《Heal the World》改编为买花生米谣中听过。对于我等小城英雄来说,这不是什么山寨版,而是对彼岸小城好汉“汤姆等待”大叔的惺惺相惜。
   “汤姆等待”大叔Tom Waits也出身小城,在美国墨西哥交界的镇子长大,中学照片上就是一脸小城英雄的苦逼相,后来经过数十年的烈酒大麻相催迫,换来如霜如雹嗓音和贫民窟浮世绘一般的垮掉派歌词。这个老流氓是全世界最有诗意的老流氓,没有之一。如果他来中国,他也许很乐意在五条人那部海丰小电影里饰演那位古巴表叔公,就像他在贾木许的电影里演那些法外之徒一样。
   不过海丰五条人的诗意毕竟不同于美国的凯鲁亚克后裔Tom Waits的诗意,后者的狷狂散逸更多见于五条人的吟唱与琴声中。五条人的歌词还是很南中国,淳朴如诗经,娓娓道来的调侃之苦涩如胡吗个——一个失踪了的民谣怪杰,乡土之情又可纵比粤北老乡杨一、远攀台湾林生祥,归根到底是那个远去的乡土中国之悲歌,<李阿伯>里的“泣咚泣咚调”,这是那个“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的中国才能催生的一朵奇葩。南中国自晚清以来屡出奇士,那是海山冲突之势所决定的,更是淳风遇着异志所生变的,北面的同志也应该知道。
   我高兴这两年中国摇滚新声北有万能青年旅社、南有五条人,前者的积重难解的老派工业大城的深浓之殇,滔滔如烂醉不问归途之决绝;五条人也醉如泥,却有“醉乡路稳宜频到”的自我解嘲,也许是背后一股来自乡镇的“根感”支撑着,这种“根感”之前我只能在台湾林生祥的客家歌谣和HUEGU & DOCDOC的民谣中听得。两种醉都酣畅,酣畅不是因为酒美,而是因为现实在其中哭笑怒骂得淋漓尽致。
   这种气魄也来自青春吧,五条人《绿苍苍》里的朝气蓬勃,其实当年我们也在张楚的《光明大道》里听到过。我们都知道这绿苍苍的世界早已不再,“绿苍苍”的海丰话发音也和“路长长”无异,但是“嘿嘿嘿,别沮丧,就当我们只是去送葬”!小城英雄奇志多,酒寒歌长任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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