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美学角度来看这些雕像的”,曾荣鉴说,“ 艺术家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把它们就这样丢弃,实在太浪费了。”

我们坐在桃园县政府的农林局长的办公室里,而此前,他是大溪镇镇长,连任十三与十四任。慈湖旁的蒋介石头雕塑公园,正是他一手推动的。

他消瘦、温和,穿着灰裤子、白色有领的短袖T恤,脚下是黑皮鞋,是一副自然的装扮。他出生于一九五三年,蒋介石去世时,他二十二岁,正在金门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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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也流了眼泪”,他回忆说,“那天晚上雷电交加”。他也觉得困惑,蒋总统去世了,到底谁来领导台湾?自从他出生起,蒋介石就是总统,他不仅领导着台湾,还是世界的大救星,是反抗共产主义的斗士。他出现在课堂上、街头上、歌曲中、报纸中、收音机里,只要听到“蒋公”两字,人们就得立正站好。他们不一定相信他说的一切,“反攻大陆”或许只是一桩笑谈。但他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它构成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对于蒋介石,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对于蒋经国,则无比清晰,充满敬意:“他还是我们最好的总统。”一九七五年底,他从金门退役。接下来,他从商,在地产业与服务业里呆过一段时间。一九八六年,他进入政治,竞选县议会议员。这十一年,正是台湾经济腾飞之时,蒋经国雄心勃勃的十大建设、出口加工区,改变了台湾的面貌。台湾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日益孤立,经济表现却大放异彩。而他这一代人,也找到了自己的机会与位置。在某种程度上,他正是普通台湾人的某种缩影,虽然生活在威权体制下,只要你不直接挑战它,也相安无事。

他参与政治的一九八六年,也是台湾政治的转折年份。一群反对派在圆山大饭店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民进党组建。令人吃惊的是,蒋经国默许了它。接下来的台湾历史,充满了失控式的刺激。持续将近四十年的戒严令废除了,党禁、报禁解除了,人们拼命地演讲、写作、抗议、上街、结社,被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他也对当时的民进党台北市议员陈水扁有印象,他“年轻、敢冲”。一个新时代到来了。这个新时代的重要缔造者蒋经国也去世了。“我肯定是落泪了”,曾荣鉴说。

曾荣鉴最初的念头要追溯到一九九六年,他刚成为大溪镇镇长时。在台湾社会,去蒋化的浪潮已开始了。一条条“中正路”被更名,总统府前的“介寿路”(向蒋介石祝寿)变成了“凯达格兰人”——台湾消逝的原著民的名字。解严不仅是政策上、法规上的,也是空间上的。雕像变成了这浪潮的象征,人们曾蜂拥地建造它,如今它们被涂上黑漆、推倒,以至锯下脑袋。

曾荣鉴想去收集废弃的雕像,它们不仅有历史意义,或许还能带动大溪镇的旅游业。

大溪镇的历史足以追溯到清朝初年。当台北的盆地逐渐为汉人占领时,泰雅族、平浦族等原住民就逆大汉溪而上寻找新住所,大溪河坎一带就是新聚集区之一。汉人的势力仍不断扩张,乾隆年间,漳州人开始到此开垦。十九世纪初,此地命运因林本源家族而改变,他们原住在新庄,为了躲避漳州人与泉州人没完没了的械斗,而迁居至此。借着家族力量,他们开渠引水,发展农业,并借河运做起米、盐生意,市集应运而生。到了这个世纪末,它抵达了繁荣顶峰。一八九零年,清政府设立了北路樟脑专卖局,本地成为了樟脑、茶叶、木材的集散地。货船可以从淡水、大稻埕、艋舺、新庄直抵大溪。

这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也是本地最辉煌的时刻,甲午战争、被割让给日本的命运,都没影响它。一九二三年桃园大坝的修建改变了一切,它截引大汉溪灌溉桃园土地,河水下降,大船无法通行。一个铁路时代也开始了,水运不可避免地没落了。

浙江人蒋介石与他的国民政府,再次改变了大溪镇的命运。这里曾是帝国的边缘,却突然成了流亡政权的权力中心。同治初年,一位叫李腾芳的当地人中举,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乡间为了彰显科举功名、对中原文明的崇敬,特意改了地名,把原名“大姑坎”改作“大科坎”。而现在,一个流亡领导人在这里不断思考如何复兴中国文化,重新掌管中国大陆。他甚至把大溪镇旁边的乡命名为“复兴乡”。

当曾荣鉴动了这个念头时,政治再不似从前。蒋介石时代,政府随心所欲地制定政策与决议,不需要考虑公众的感受。而作为民主时代的镇长,曾荣鉴必须要说服大溪镇的居民接受他的想法。最初,居民们不欣赏他的想法,他们对于蒋介石没太好的印象,况且这也与时代潮流相悖。他对居民解释说,它会带来经济效益,他还说服台湾国防部能让出这个四公顷空地,作为公园地址。

到了二零零零年,大溪镇开始正式收集蒋介石的雕像,最初它们东倒西歪地堆在仓库里,落满灰尘。二零零五年,雕塑公园正式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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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蒋化”的浪潮愈演愈烈。那位“年轻、敢冲”的市议员成了总统。谁也没想到,成立不过十四年的民进党,竟打败了由孙中山缔造、蒋介石重塑的国民党。而权力的转变也以如此和平的方式展开,这在中国人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权力总试图重塑记忆。熟悉蒋介石兴起的人知道,他如何通过篡改记忆,来获得权力。他修改照片与档案,让自己成为孙中山最信赖的接班人。而在台湾的岁月里,国民党政权压抑台湾的本土记忆,强行把大陆压在了这个岛屿上。

现在,新主人希望消除蒋家的痕迹。二零零二年,新当政的民进党宣布,机关和学校礼堂不再悬挂蒋介石与蒋经国的遗照,只保留孙中山和现任元首照片。二零零七年,蒋家初到台湾时落脚的“草山行馆”,一把火烧到只剩石墙;“中正纪念堂”的牌匾缓缓降下而“台湾民主纪念馆”缓缓上升,高雄的近十米高的蒋介石铜像,一夜间被肢解……(待续)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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