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12日 16:42:38

  望乡
 
   当一个儿童,
   在土豆地里咿语;
   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
   它的清唱来临.
   纵使你远远离开,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后的岁月,它执著的声音,
   仍然会萦回在你的心里。
   ——里尔克,民歌(节选)
 
 
   

故乡记忆

    猫姐对于故乡常州和宗族最初的记忆,全部来自她喊婆婆的人。
   

    婆婆姓华,常州西门外夏溪镇人。按猫姐的记忆,大概生于1902年。少女时代,因为长得漂亮,被强纳入常州瞿家做童养媳。
   

    历史上,瞿家是常州望族,“簪缨世家”,明季曾号瞿半城。不惟如此,瞿氏一族,青衿之多,书香绵延。婆婆名义上的丈夫,即为中共最有名的烈士瞿秋白的族兄。
   

    但婆婆一辈子没跟丈夫同过房,终老常州时,还是个老姑娘。
   

    “婆婆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年轻时很漂亮,以丫环身份嫁入瞿家,在瞿家,乡下丫头竟然学会了英文。后来遭逢大变,瞿家家道中落,她去上海帮佣,曾在许多名人家当过保姆……”猫姐回忆婆婆跟她讲述的往事。婆婆从来没有跟过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后来到北京,是猫姐的爷爷收留了她,从此,直到回常州终老,一直是猫姐家里的一员。
   

    “爷爷一直叫婆婆表阿嫂,我们一直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爷爷这么叫她,反正她就是我们家的一员。1930年父亲出生时,就掉在婆婆的脚上的。”猫姐告诉我。
   

    猫姐的爷爷瞿世英(菊农),小瞿秋白一岁,却是秋白的族叔,五四运动时是学生代表之一,后来自哈佛归国,成为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翻译家,著述甚丰。
   

    “我对于常州和我们瞿家的记忆,最初全部来自婆婆的讲述。”
   

    在2010年十一之前,猫姐从未到过常州。经历了多次复杂的政治运动,家里人其实很少讲起常州瞿家往事,除了婆婆。
   

    “婆婆小时候缠过脚,后来解开了,但脚有些变形,老长东西。我在北师大读书时,每周回家,我都会给她老人家铰脚垫,摸着老人家的脚比画。我想,那个时候一定是婆婆最享受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总是喜欢跟我讲我们是常州人,常州如何如何好,我们瞿家在常州多么多么的辉煌,有多少房,最早有车,等等,像说故事一样。她还告诉我,作为江南女人,尤其是常州女人,应该怎么做。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婆婆是在告诉我,我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是要我知道我们家的事,我们是哪儿的人,根在哪儿。当我自己想去寻找的时候,婆婆已经不在了。”
   

    “我1965年从南通回北京,那些事都是听婆婆说的。婆婆跟爷爷是一代人,跟我们说了很多很多家里的事情,这些事连父亲伯父都不知道。很奇怪。”
   就是婆婆不断地絮叨,在猫姐心中,种下了故乡常州的记忆,也种下了她的乡愁。

伤害

    “我有记忆站到常州的土地上,是2010年的国庆。我先生说你老称自己是常州人,可你连常州都没去过,算什么常州人!受先生的鼓励,我才第一次到了常州,那年我已48岁了。”
   

    猫姐的一位在农总行工作的姑姑家表兄,此前曾回过常州。当时常州市和常州农行的领导,曾安排他到瞿氏宗祠参观。瞿秋白纪念馆就在瞿氏宗祠。
   

    “你们真应该回常州看看,上炷香。说到底,终归你们姓瞿啊。”表哥从常州回京后,对猫姐说,“不应该让历史把你们的乡愁取代掉。”
   

    历史曾给瞿家后人带来很多伤害。除了大地主这样的身份,瞿秋白从烈士变为叛徒,也给瞿家带来了伤害。猫姐的伯父瞿宁武,也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文革”时就被发配到了青海,当了炼钢厂的工人。猫姐的堂弟就出生在塔尔寺。
   

    “家里不愿意多讲常州旧事,与政治动荡的伤害有关吧。”
   

    “很多年前一天,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回家。原来,父亲看电视播历史上的今天,提到了瞿秋白的生日,告诉我,可能这事要平反了。就这么敏感。爷爷还在的时候,瞿独伊还来看爷爷,只有一个姑姑,跟杨之华瞿独伊一直有来往,但爷爷不同意,所以伯父父亲都跟瞿独伊不往来。”
   

    政治伤害的影响远不止此。
   

    猫姐面试一位求职的女大学生,发现此人名字跟自己特像,就少了中间一字,两人天然有亲近感,一聊,竟然是瞿秋白弟弟的后人。那女孩很高兴,回家跟自己奶奶说碰到了瞿菊农的孙女,但奶奶坚决反对她们再联系,女孩很孝顺,把这事告诉猫姐后,从此在猫姐的视野中消失了。猫姐曾四处打听,终究没有下落。
   

    “父亲曾猜测,大约是因为历史上的恩怨,不愿意碰上熟悉自己历史的人吧。”如同猫姐也搞不清楚为何爷爷叫婆婆表嫂一样,因为当事人不说,留下了许多遗憾和难解之谜。
   

    其实以前猫姐曾先后在苏州的木渎、无锡和上海工作过,但就不愿回常州看看。
   

    “我回常州去看什么啊?祖宅分的分了,改的改了,也没有一个亲人在常州,婆婆也去世了。当时我脑子里的,全都是我回常州干什么?找谁去啊?”
   

    2010年国庆,猫姐终于踏上了常州之旅。但这是一次印象极其恶劣的行程。
   

    到常州瞿氏宗祠,正赶上中午,瞿秋白纪念馆闭馆休息。几番恳求,不到点不开门。
   

    “我们就站在外面等啊等啊,这是婆婆说的我的家啊,我的祖宗之地啊,我就想回家看看,上炷香就走,但脚就是迈不进去。门卫还很奇怪我的行为,他不明白啊。”
   

    “当时的感觉极坏极坏,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了。人家根本不要你,你回来干什么!”
   

    “但我心里最深处,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常州人,那种感觉特别不好。”猫姐抽噎着说。
   

    离开常州的时候,猫姐怀着一肚子的愤怒和悲情。但从此,常州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在猫姐的叙述中,我突然间恍若身临德语诗人里尔克所描述的场景:婆婆当年的絮叨,始终执著地萦绕在猫姐的心里,无论她走多远,有多寂寞。
   

    “父亲要是知道我回常州了,他一定会很高兴,他要是能回,也会多活几年的。可惜啊,来得太晚了。”猫姐一脸惆怅。

救命稻草

    “那一天你站在常州宾馆门口接我,我一眼看到你,觉得特别特别的亲。学东,你不知道,当时我的眼眶里全是泪水啊。”
   

    我跟猫姐是因为偶然的机会在新浪微博上相遇相识的。当时我的朋友心慌山庄转了一首蒙语版的《鸿雁》给我听,猫姐也转了,我跟她一聊,听说是常州人,从此就多了联系。
   

    “鸿雁更多是一种乡愁,思乡的曲子,对对排成行的时候,你是南飞,你是有家的有组织的,你是一个孤雁,掉在地上死了随便被人埋了都不知道。所以你需要个组织。我这种感觉特别强烈。”
   

    猫姐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生活很精彩,身边也不乏朋友。“但我很多年都是一个人生活,属于名义上有家有孩子,有父母,兄弟姐妹,但实际上很孤独。生病的时候,要动手术,竟找不到签字的人啊,父母过了70,没有签字权,老公找不到,单位领导也不敢,那种躺在病床上的孤独感,孤立无援啊。所以,见到你们,我的感受是那么亲啊。”
   

    猫姐一个人背着包走了西班牙葡萄牙,横穿亚平宁半岛。按猫姐的说法,老公工作忙,只有一个人出去玩,跟压力大找不到精神寄托也有关系。
   

    “乡愁到底给你什么,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它可能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支撑你,让你得到一些安慰。我就是南方故乡那盛开的睡莲,看上去很美,可以在任何一个池塘绽放,但却与荷花不同,荷花的根扎得深。所以,我到哪儿,就蹲在那儿看睡莲拍睡莲。我认为睡莲没根,睡莲贴在水面生长盛开,更像我心中的那份感情,那份乡情,我想依附它,它却不让。”
   

    “学东你都想像不出,当时你说你是常州人时,对我的震动。后来见到你和周老师、甜甜等常州老乡,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啊。”
   

    11月3日,猫姐在微博上给我和几位朋友留言:“今天,对于大多数人是平而又凡的,我却非常认真地沐浴更衣毕,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些文字。为了纪念我登上微博‘百日’。可能有人觉得我太做作,那是因为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文盲通向自由之路的喜悦。一路走来,多亏了你们。要感谢的很多,泪流湿巾,没地写了。”

 
   

(本文原载中国周刊2012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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