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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里有一个细节,老人院里年岁最大的老婆婆,从来没人探望过她,也不说话。有一天半夜,拎着一只印花的小包袱,死命地砸老人院的门“我要回乡下,我要回乡下”。

护士劝也没有什么用。

老人院里的老花花公子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原地小跑,哄着她“好,好,回乡下去”

老婆婆象个小孩子一样,这样跑着小圈,被安抚了。

《桃姐》的安慰,是这样的一种安慰。

编剧Roger是电影的监制,这是他经历的真实生活,在晚年怎么样照顾家里的中风的老女佣的故事,写的是年青孩子在老人突遇病痛时的觉醒,有一种“我给了她很大安慰”的心情,但我看时还是觉得某种与他的隔膜。

叶德娴把这个隔膜道破:“我没敢跟Roger谈,我怕我会骂他”

她在现实中,去过桃姐住过的地方,“我看到那个房间我就很辛酸了,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放在一个老人家在这个房间里。她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洗衣机的,还有两个大箱子,属于她的就是一个床——你会让你妈妈这样做吗?”

我说,演员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我想了,我真的对不起,我会想的。怎么你不把这个老人家搬到靠近厕所的那个房间呢,也是空着的。晚上她要从这里走到那里去厕所,老人家,常常都是要小便的。”

这些是几十年,几代人来的习惯,Roger不自知,也许桃姐亦无自觉,叶德娴知道这个老女仆已经是感恩的,跟大家庭合影时,人家让她在第一排坐着,她又惶恐又欢喜。

我问叶德娴“你知道她会这样想,为什么还要替她心酸呢?”

她说“她是认命了,你可以过得好一点的,你知道吗桃姐?在来得及的时候要对一个人好一点,不要将来后悔,不要,不要”

她演出这份心酸—–别人提起桃姐的名字象女佣时,她敏感得象被刺到一样,身子向前一耸“我惹你了吗?”,夜里柱着拐去公共的厕所,用卫生纸塞住鼻子,纸条挂在外面那种滑稽的栖徨.这个家族打算给她小房子安身,她对这样的施予表现感恩,但又脸上无意流露的那一点疏离,她演出了也许当事人也不自知的酸楚。但了解了这个酸楚,好象又是对逝去的人的一点安慰。

戏里那个老花花公子,借钱,甚至骗钱去嫖妓。桃姐知道,还是给他三百块,是觉得,这样岁数的人,还能活多久呢?

叶德娴谈起这个细节连连摇头说:“不要脸”

又问我“你怎么看?”

“我原来跟你想法一样,但我恰恰是被你演的角色说服了……”
“啊,不,不要脸的”

大家都笑。

她个性如此,一尘不染。拍电影时不许抽烟打手机迟到,一律罚款,这次许鞍华抽烟,她当面指责,再抽,就直接转身走人。罗大佑写《赤子》给她唱,录音后发表时,她觉得不够完美,也出口指责罗大佑。

她律人律已都严格,两个小孩子小时候不可以喝糖水,只能喝牛奶和水,因为惧怕她,把放坏的牛奶也全部喝掉。她也不能忍耐求全,她模仿电影里Roger看都不看她,伸手冷淡接住米饭的动作,“这样子,我绝不可以接受,必须要尊重我”.孩子长大后,移民海外,她从不主动联系“以前就是太主动了,才会破坏,现在不要了,不再要破坏了”,她只是象桃姐一样保存着孩子幼年时的头发和穿着,有的已经生锈。

我之前对她,除了听过《赤子》,一无所知,采访时才知道她在台上落泪是因为这歌是想起儿子。她问我,那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歌。

我想了一下,说:“这里面有我的体会吧……一生人有几个,血脉跳得那样近,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她接过话去说:“一个亲人,他们不能相处,所以他们要离开。反而这样,可以保持一点的尊重。因为跟一个人相处,真的不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跟自己相处,也很不容易。”

她一人生活,凌晨四点半独自去山里,赶上香港说的暴烈的黑雨,一个人在树下躲着,闻土地和树被雨溅起来的新鲜的腥味,去观星,拍日全食,看海豚,说自己不怕孤单,也不需要扮演别人眼中认为应该的样子,只要能有尊严地离开人世就好。

但有一个瞬间,她说起有次在朋友家,那家小孩子三四岁,她进门时,孩子躲起来,她装着没看见,左找右找,孩子欢天喜地扑上来“他的眼睛里,是那种好多年不见又重逢的那个高兴,真是天真,真是感动人”

她说起时脸上沉醉的柔和,牵得我心里抽动。这样的时候,又怎么往下问呢?还需要往下问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说了一句不是记者应该说的话:“我跟你打个赌,你一定是个好奶奶。”

她笑起来,又凝住了,感喟“命运吧,这就是命运”

采访结束时,我站起来,准备走,她指放在我们身边的玻璃杯,说“你不喝水的?”

我还没答话,她自己笑了“我又来了”

我坐下,端着水杯:“听你的,喝水,喝柠檬水,是不是?”

“给小孩子喝的时候,不要放柠檬,切点苹果就好了,甜甜的……”

“好,我记住了,将来给他喝”

告别的时候,走到楼梯底下,已经看不见人了,她还回头对我说“要观星,去观星哪”

现实中,叶德娴孑然一身,但还是有刘德华这样的人,理解她的狷介,揶揄她让她开怀大笑,投钱给一个这样不容易有回报的电影,能让她在将晚年生命再一次投掷其中,得奖时单膝跪地把奖杯给她以示尊重。而在这部电影的结尾,那个老花花公子,怯懦地,闪闪缩缩地走进教堂,在桃姐的棺木上放上一小束花。

我们的人生,各得我们的安慰。

3

年前我做过一期节目叫《生命从45岁开始》,是讲残疾人的生存和感情的,一起贴出。

有位女性看完写过短信给我,说当天晚上,她丈夫酗酒,父母责骂她,她在那样的心情里,看了这期节目,觉得心里得到安慰。

一期节目,一个电影,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法解决人们的现实问题。但那种安慰是,你可以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也对生命诚实,他们经历的痛苦或者心酸,你能了解,你觉得也能因之而被了解。

我们经历磨难,是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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