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4月11日 06:25:01

鲁迅说,好的作者把长文章越写越短,字斟句酌;坏作者把短文章硬生生拉长,行文拖沓。不但是写文章,著书亦同此理。刚翻完吴晓波的《浩荡两千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鲁迅的这个说法。吴晓波的“中国企业史三部曲”我都读过,从当年两厚本的《激荡三十年》,到两薄本的《跌荡一百年》,再到只有一本的《浩荡两千年》,叙述的时间跨度越来越长,篇幅却越来越短。看上去文字是愈加“精炼”,但精炼过头,反落于简陋。

 

坦白说,当初读《激荡三十年》的时候,我觉得此书内容尚算有些“干货”,及至《跌荡一百年》,已感到作者文气后劲不足,内容兑水成分渐多。而摆在书桌上的这本《浩荡两千年》,其阅读经验对我而言不外乎饮一杯寡淡的白开水,完全失却了严肃的经济史写作应有的基本特征。我反而在书里找到一堆既和经济无关,也与历史无涉的“剩余物”。吴晓波书里剩下来的,是一种浓郁的文艺青年气息。

 

我的意思不是说“文艺”二字和我犯冲,我其实乐于读到文艺的文字,甚至在某些场合本人就很文艺。每每读知堂老人、雅舍小品、晦庵书话,文字最好是典雅、娇柔得把骨头都酥软了,读者这才无不称善。文化散论本来就应该有文艺气息。但是这种气息在经济史写作中显然是多余的。假使哪天我再翻看一遍道格拉斯?诺思的《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却从中读出了一种朦胧诗般的抒情意蕴,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只是个比喻,诺思的书不可能带给我这样的感受,而吴晓波的书却会。我认真想了想,问题不可能出在我自己,只会是吴晓波作品的原因。对了,我注意到《激荡三十年》和《跌荡一百年》开篇都引用了诗人的句子,前一个是食指,后者是获诺奖的特朗斯特罗默。

 

毫不夸张地说,“吴式经济史”几乎让我产生了阅读诗歌史或者文学评论集的错觉。不过,如果略过书里那些文人式的感叹段落,“中国企业史三部曲”前两部的信息量并不能说是没有。但到了这本《浩荡两千年》,连残存的信息量也少得可怜。按理说,两千年的中国商业史,材料应该芜杂丰盛才对,书的厚度也应该较前两本为多。作者以三千多年前的司母戊大方鼎为起始点,透过漫长的时间探寻近至鸦片战争期间的大历史脉络。如此绵长丰富的内容统统被浓缩到三百多页、二十多万字的篇幅之内。在捉襟见肘的空间里,要讲清楚这部所谓的“政商博弈史”,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作为读者,我们没有理由为吴晓波补足他本应做的工作,但我还是很愿意听听他在书里怎么说。

 

作者说,“政府与工商阶层的对立、紧张关系,贯穿于整整两千年的帝国时期,已俨然成为一种类似胎记般的传统,那种不对等的、没有契约精神的原则似乎从来没有被尖锐地打破过,对工商业的压抑及异化是一种顽强的中国式传统。”这句便宜话贯穿了全书。我把它视为这本书预设的一个结论,那么,按理说整本书的写作方向应该是为证明这个结论而作出层层推论,最终说服读者接受这一结论。而事实上,我在书里读到的无非是作者为了呼应他开篇预设的结论而找的一些简单历史事例,并且像他的另外几本经济史作品一样,书里的材料完全找不到具体出处,亦没有半个注释。这是最让我恼火的一点。我读过不少历史作品和经济图书,其中只有两类不需要写注释:《明朝那些事儿》以及《股市投资秘籍》。

 

或许是由于史料有限,或许是作者根本不打算往严肃的经济史写作上靠,《浩荡两千年》对中国古代商业史的书写呈现出碎片式的拼凑。作为读者,我很难用作者提供的这些历史片段拼凑出完整的历史脉络并推导出全书的结论。说实话,读书读多了,我现在只关心一本“非虚构”书籍中能否找到对我有用的数据资料,注释与索引中有没有提供一些顺藤摸瓜的文献路径等等。很遗憾,吴晓波的书里,以上的几样东西都找不到。尽管他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商业制度和政府滔滔讲起,但那不过是夹杂着管仲、范蠡的一些早为人所熟知的历史故事烘托出的古代经济往事,同样没有列出注释与参考文献。一路下来,整本书成为了用泛着文艺味道的语言熬制的一锅历史戏说之汤。偏偏这碗汤料太少,难以让人从中发掘出营养。

 

或许有读者会反驳:通俗类经济史读物不需要严格的学术注释。这种见解无疑是把当年赵树理的“山药蛋派”写作套在了社科类图书头上。历史读物的优劣标准并非在于群众是否“喜闻乐见”,况且,行文的通俗与学术严谨并不矛盾。哈佛商学院的教授尼尔?弗格森,一辈子尽写经济畅销读物了,但他的国际畅销书《货币的崛起》(The Ascent of Money)注释加起来有好几百条,光看一遍索引,就得花上不少时间。纯为了消遣的读者,读正文即可,有意深入了解者,亦可翻翻后面的注释。这不仅是经济写作上的严谨和专业化,更体现了书作者对读者的“服务精神”——让抱着不同目的、具有不同知识储备的读者读罢此书均有所受益。

 

翻罢全书,作者所说的“中国古代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的超稳定性”就像霓虹灯光一样打在每一篇书页上,但我横竖找不到能证明它的史料以及证明过程的方法论。我只能找到一些与这个主题有关的历史素材,并且来历还不明。剥开全书的经济之“用”,内在却是文艺之“体”,看得人了然无趣。当然,整件事也许是我想太多。资深的吴晓波很了解中国读者市场:真懂历史和经济的怕是不会把他的书当回事,而他的粉丝们应该也不愿意去翻阅注释。前后这么一想,作者倒是自动省去不少麻烦工作。于是,“浩荡两千年”就这么成了每天听一段的历史评书,并且讲述者是一位文学青年,恰好说了几句带文艺腔的“良心话”。

 

末了,我依然要推荐大家读这本书——写的固然不怎么样,但在全民奔文盲而去的时代,不管作者是吴晓波还是张晓波,一个人能读几页网络小说之外的印刷品就算是功德一件。至于我,国内的这些知名财经作家我以后是一个也不打算再碰了,我宁愿登陆学术机构网站去读点英语经济史论文。例如,读一位哈佛经济系教授如何用计量经济学方法反驳马克思?韦伯经典的“新教信仰促进资本主义发展”观点。可能,这对被中国的财经作家们“搞烦”的我来说更有乐趣吧。

 

原刊 《经济观察报 书评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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