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老师画的顾城)

虽然曾经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顾城一直被称为“童话诗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中学时读顾城的诗选集,感受到的的确是一个意象丰富的童话世界,虽然不似真正的儿童那样无忧无虑,但好像真的与世无争,活在依靠想象力营造的意境之中。

但当我今天打开厚厚的顾城诗全集(上下两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读到这首诗时,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两个情场

在那边
金币追求权力;
在这边
权力爱慕金币;
可人民呢?
人民——
总成为他们定情的赠礼。

1978年3月

如此一针见血的犀利诗句,放在哪一个时代恐怕都不会过时——写下它的,真是我们的童话诗人?

继续往后翻过去,更多类似的诗篇出现在纸上。比如这一首,是不是可以命名为“顾城论维稳”?

安全体系

国王遇刺了
刺客是一只蚊子

保安部马上开始侦缉
蚊子是一种
微型飞机
飞行要有空气
同谋是空气!
抓住空气!

空气有个私人关系
叫呼吸
逮捕呼吸!
立即!

国王安全地变成了尸体

1984年6月

出生于1956年的顾城开始懂得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中国正在经历巨大的动荡和转折,文革给他生命留下的烙印必然是深刻的。从1978年到1984年,他在刚刚松动的政治气氛之下,写下了不少极具思想性的诗篇,《一代人》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顾城的思想基本是通过他的寓言诗来展现的。在我看来,他的寓言一点都不比他的童话写得差,将“寓言诗人”的桂冠赠予他并不为过。

比如这一首,直接讽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以及据传爱养猴子的江青。

割尾巴
(阿凡提故事新编)

江青在红旗车上发晕,
爱猴在她身旁发愣。
首长一行要视察“学大寨”,
莅临指导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天阿凡提在家发困,
摸摸口袋已没了分文;
于是决定冒险去集上磨刀,
收拾停当就扛起了木凳。

江青忽听见“磨刀磨剪!”
那喊声刺得她两眼大睁;
她拉住爱猴就跳到车下,
点着阿凡提气势汹汹:

“不割掉你这资本主义尾巴,
就进不了共产主义大门!”
阿凡提一听手起刀落,
猴子顿时给割了尾巴疼得乱蹦。

江青气得眼冒金星,
阿凡提却摊开手煞是从容:
“割资本主义尾巴能进共产主义,
割猴子尾巴他当可进化成人!”

1978年1月

这一首同样是针对四人帮的政治寓言,其中“修得不能再修了”这样的句子,今天的很多年轻人或许会读不懂。

大讲“道理”的狼

洁白的云朵缠绕在雪山的半腰,
云朵中传来羊儿“咩咩”的欢叫。
牧人吹着芦笛从云朵中走出,
深情的笛声唤醒了春天的百鸟。

这时有四只饿狼窜出了窝巢,
它们听见羊叫馋得满腹鼓噪,
真想用羊血来浇浇心头的饥火,
但一想到无情的刀枪却又心惊肉跳。

最后终于有一只狼想了个“绝招”,
其他三只狼听了都连声叫好。
于是它们就开始了大胆的试验,
走近羊群,向牧人耍尽花招。

第一只狼忍不住身子前俯后仰,
故作正经中却有几分油腔滑调:
“这些羊修得简直不能再修了,
竟然浑身上下长满了肉膘。”

第二只狼小红眼睛一鼓一冒,
似乎有满腔义愤在肚里燃烧:
“这些羊不是剥削者又是什么?
竟敢整天吞吃宝贵的青草!”

第三只狼按了按抽搐的嘴角,
假模假样地活像巫师在讲道:
“我们已经变成了驯良的家犬,
羔羊已经变成了凶恶的虎豹。”

第四只狼摸了摸头顶的贼毛,
阴阳怪气忽而又大声嚎啕:
“呵,这些坏羊,害得我好苦哇,
快,快让我把它们用牙来改造!”

四只狼被自己的理论熏得昏头昏脑,
好像喷香的羊肉已在口中咀嚼。
谁知那牧人突然把芦笛立起猛吹,
蓝天中立刻划过尖锐的警号。

四只饿狼大吃一惊,急忙遁逃,
但八方都响起了警笛的呼啸。
滚滚云朵化做了雷霆的铁骑,
巍巍雪山抽出了闪电的长刀……

1978年

这一首,则是顾城在讽刺“螺丝钉”的说法。

徒工与螺丝钉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有一个气派很大的工厂;
在这个工厂里面,
有许多装着各种螺钉的木箱。

保管这些螺钉的是个徒工,
相信自己责任心很强;
因为他常把喝剩的茶叶,
毫不吝惜地倒在螺钉头上。

有天厂里要造一台机床,
徒工负责把螺丝钉安装;
谁知他一打开那些箱子,
却看到了不愉快的景象。

许多螺丝钉长满了锈斑,
没锈的也缠绕着蛛网。
对此徒工不由义愤填膺:
“螺钉嘛,本应当永远发光!”

他抓起那些生锈的螺钉,
毫不留情丢到垃圾堆上。
这个判决当然十分公正,
因为它们辜负了徒工的“培养”。

徒工清理完毕便开始安装,
但工作却仍然十分不畅;
螺丝钉们众多的种类和型号,
大大超过了他头脑的容量:

“真正革命的螺丝钉,
哪会讲这么多粗细短长?
服从需要就是唯一标准,
拧在哪里都应该完全一样!”

于是螺钉们便开始“真正革命”
被徒工倒进同一个木箱:
“不能让这些差别化为资本,
造成机器服从螺钉的现象!”

谁知“革命”过程并不理想,
螺丝钉们竟敢“组织顽抗”;
小的拧不住,大的装不进,
这可使徒工火冒三丈。

他抄起一把重磅大锤,
一通挥舞,砸得叮铛乱响;
行动果然比语言有效,
不一会就消灭了全部故障。

螺钉们虽然大都七扭八歪,
却也算各就各位稳稳当当。
徒工擦了一把辛勤的汗水,
禁不住有点心花怒放:

“对于这种个人主义现象,
就是不能妥协退让,
谁想用特性来对抗革命规律,
就应当把改造的铁锤饱尝!”

这台机床后来并未使用,
就被直接送到尖端展览会上;
徒工也专门作了个报告,
来宣传它的优秀质量。

请不必怀疑徒工有啥夸张,
其实他表现得谦虚异常;
因为根据革命要求判断,
这台机床已经美妙得无法想象。

1978年10月

下面这一首,“杨树”和“乌鸦”分别指什么,大可以想象。

杨树与乌鸦

有一棵杨树生长在山坳,
淡青的身影美丽又苗条,
树上还住着一只乌鸦,
一心一意营建自己的窝巢。

杨树呵,开始生得十分细小,
这却使乌鸦不断心焦,
因为常有些顽皮的村童,
舞枪弄棍地把它袭扰。

为此,乌鸦便虔诚地祷告,
祝愿小杨树快快长高,
小杨树没有辜负它的期望,
过了几年就长到了山腰。

有天,乌鸦卧在窝中四下瞧瞧,
发现自己的地位已很牢靠。
于是它便把祷告改为劝告,
叫杨树可以不再发枝抽条。

杨树似乎没有理解乌鸦的劝告,
继续长呵,长得比山还高。
山外的风云滚滚而来,
竟把鸦窝吹得东晃西摇。

这下乌鸦可恼不胜恼,
嘎嘎、啦啦、发出警告:
“我这就去唤那些村童,
叫他们把你砍成柴烧!”

不管乌鸦是劝告还是警告,
杨树却仍日日夜夜直奔云霄。
请不要谴责杨树漠视乌鸦的指导,
因为这种指导本来就毫无必要。

1979年3月

这首《(致)蜗牛的悼词》则是对陈腐的革命语言的嘲讽。

(致)蜗牛的悼词

蜗牛呵,爬行了一生,
荣获了寿终正寝,
花田螺主持着葬礼,
圆蛤蜊宣读了悼文。

“蜗先生离开了我们,
留下了光辉的脚印。
它的品德不仅高尚,
更主要还在实用。

“遇困难决不急躁,
见危险更不冒进;
风狂雨暴坚守屋门,
风和日暖也不忘形。

“前进时万分谨慎,
从没有落进陷阱,
后撤时当机立断,
使厄运总是扑空。

“它一生圆满无比,
我们应学习继承,
不论谁若要长命,
就这样奋斗终生。”

1979年4月

下面这首诗,是否让你想起了××部发言人,或是其他什么人?

车轮的学问

狮子、豹子和熊
忽然都有了学问
有一天,就车轮是什么形状
展开了争论
狮子喊:“车轮是方块的!”
豹子叫:“是圆的!”
熊咆啸起来:
“是三角形!是三角形!是三角形!”
哦呀,森林发起抖来
瀑布也不敢作声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方块是圆的三角形?
论战各方已经累倒在地上
咬着青苔,白沫直喷
最后只好决定
去喝点水,再去路边找人
判定,人是万物之灵
又制造过车轮
说好了,是学术问题
平等,不许行凶

头一个来人是书生
虽然脸上缺血,还是说了真情
他说:轮者圆哉,如日如盆
狮子和熊马上联合行动
弄出一片尘土
书生的心肝做了点心
第二个来人是商人
有点聪明,他说:
是方的,三角的,啥样都成
豹子跳上去抓瞎了他的眼睛

最后来的一位,是大臣
非同一般的大臣,专管舆论
他的车子上就有车轮
他正正衣襟,说:
车轮,曾经是方的(四边形)
现在是圆的(材料省)
将来是三角的(更稳定)
嗯,这就叫历史和辩证
于是他获得了,狮子的亲吻
豹子的拥抱,熊的掌声
平平安安地去朝见国君

1984年1月

顾城的寓言诗中,不乏直接指向毛的,最典型的便是这首。

善于发明的农人

有一位绝无仅有的农人,
非常善于把“真理”发明。
他的发明办法相当神妙。
叫做“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有天,农人忽然半夜惊醒,
便发现牛和狗很不平等。
于是,天一亮就开始了试验,
让它们把彼此的工作还更。

小狗听说让它拉套耕地,
就不免有点胆战心惊。
农人只得严肃地把他教导:
“锻炼锻炼吧!拿出点精神。”

老牛见留它看院守门,
也不禁有些神志不清。
农人只好耐心地将它鼓励,
“干中学嘛!啥也不是天生。”

这样,试验就开始实行,
小狗架起木轭去从事耕耘。
尽管它累得口吐鲜血,
也没把犁铧拉动半分。

就在小狗倒地身亡的时节,
老牛在家里也遇到了不幸。
一个得意忘形的盗贼,
从后面抓住了它的鼻绳。

口干舌燥的农人辛勤归来,
发现家里已是四壁皆空。
面对这“最小最小的损失”,
农人怎能不总结教训——

“呵,小狗是这般的无用,
老牛又是那样的不忠。
它们里应外合一起破坏,
不恰恰证明了试验的成功!”

农人的总结还未完成,
却蹦出个母鸡把他欢迎。
农人刹时间有了新的创见:
“我看到了未来的打鸣冠军!”

1979年1月

诗中“最小最小的损失”正是来自林彪的名言“文化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

虽然顾城曾经在一篇文章里面说:“我老经常爬一个墙,不是北岛说的那个北京火车站的墙,一爬过去可以走遍全国,或者跑出国境,走遍世界;不是这样儿的墙。我爬的是一个动物园的墙,一爬进去呢,自然有很多动物;但是我要去拜见的不是那些伟大的动物,不是老虎和狮子,而是我喜欢的那些小虫子。”但爬进动物园的顾城和爬出国境的北岛之间的区别也许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他的《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和北岛的《回答》颇有异曲同工的效果。

当然,顾城写得更多的还是那些带有童话色彩的诗篇。不过,别忘了另一个有思想的、爱写寓言的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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