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人的目的——为立人大学讲座的准备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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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目的   
余世存  

  
  这个题目是临时想到的。虽然相关的文献已经有些了解,但对世界观念史的演进比如时间、空间的观念却不能说有深入的研究。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好在对我们来说,关于世界或人生的演进有我们经验层面的知识,这已经足够我们展开思考和讨论的了。
  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因为立人的李英强、传知行的郭玉闪、蓝衣工人合作社的何忠洲等几位年轻朋友当年曾跟我多有来往,在我远赴云南乡下养病、读书之后,我就跟他们少了联系。前年春天正式回北京谋生,已经世移时易,不再有当年的社交生活。而这几位年轻朋友在各自己的领域都做得相当出色。我自己的人生角色也日渐单一,我日益转向书斋、旁观,转向自己的读写生活。我出版了《老子传》,这一本在我自己看来足够重要的思想传记,是一部有着现代性品格、又多少还原历史真实的书,也有些人以为这是我的“政治遗嘱”。我还出版了《非常道2》,这是一本在我自己看来回应国内近年唱红歌、民族主义思潮的书,是回答中国富起来后的国家、个人认同的书。我个人稍稍遗憾的是,这些书虽然也有不错的市场,但并未像当年《非常道》那样深入人心。而且,我仍一以贯之地关注当代社会,但我的文字或影响基本上边缘化了。
  在我个人的研究中,我更大的精力转向先秦、上古中国史,转向易经。这个转向似乎更少有人能够理解。我意识到,我个人跟时代有些距离,要么时代落后于我,要么我落后于时代。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免悲从中来。在我个人的生计还飘忽不安、没有任何保障的时候,我经常长达两三个月不怎么出门,在家里读书,想象古典中国人的生活,并试图理解他们之于我们当代人的意义。当然,我也曾经跟自己开过玩笑,那就是,我居然在步孔子的后尘。我回过头看自己这十来年的读写生活,除了对当代社会的批评以外,我更多的工作是述而不作,是整理、温故前贤的德行、言论、事功。这有点儿像孔子,当然,他老人家是集夏、商、周三代大成,但他也是述而不作。
  话说回来,因为追溯中国的源头,我对现实的关注不再用心。对现实的关注一度使我获得了命名的能力,这是一种观察社会、进而得出结论的创造力。我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提出了类人孩、次法西斯社会、中国劫、自由之美、成人之美等概念,以至于有人说我是造概念的专家。在当代,大概只有毛喻原先生、吴思先生等思想家们具有提供概念的原创和结构能力。但是,自从我回到北京生活,我发现自己的这一能力有所降低,这一度让我非常恐慌。就好像一个人兜里有银子心里不慌,兜里瘪了之后,他心里极度不安一样。或者,就像江郎才尽那故事的主角一样,我也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江郎才尽了。
  这样的经历在我写微博时都有所体现。我的微博大概跟大多数人的微博不同,我几乎都是原创,每天上网时写两条发布,有时提前写好,有时临时杜撰。在写微博时,我试图表述过想给大家提供新观念的想法,比如我批评知识暴发户现象,还有我从中国劫的概念后退一步,我说我们社会最近七十年是朝三暮四,前三十年政治文革,后四十年经济文革,都在革文化的命。但因为是微博,而且我的精力极为有限,我难以展开,后来就不了了之。
  这种跟现实有距离的情况表现在很多方面。当朋友、或外人问我一些现实问题,我已经不再有当年那样深思熟虑的答案,不再有那种明确、信心满满的答案。比如,有人问我重庆事变之后中国的左派会如何变化、发展下去,我就没有研究;比如,有人问我中国政治演变的可能性,我就没有答案。面对社会空前复杂的变化,以及年轻一代人的人生选择,我开始不断地拷问自己,我是否做得像这些年轻人一样问心无愧?我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是否背叛了自己的青春梦想?……这些问题,在我这里,最终变成了对身体的追问,对时间、空间的追问,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这就是我今天要回答的,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们个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有些人会说,房子、车子,成功人士……这样的目的在我看来跟放羊娃的目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你们大概都知道那个放羊娃的故事,在一个贫穷的大山里,一名记者问一个放羊娃,“你在干嘛?”放羊娃答,“我在放羊。”记者又问,“你长大后要干嘛?”放羊娃答,“长大后娶媳妇,生娃。”接下来你猜到的。记者再问,“生娃干嘛?”放羊娃继续答,“放羊”。人们用这个故事教育大家说要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才能赚大钱。可是又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赚大钱之后呢?取媳妇生娃?生娃以后呢?读书赚大钱?……在这里贫穷与富裕的目的没有区别,都是循环、轮回。大概很多人的人生目的就是这个样子的,成为贫富各自秩序的一个环节,一个链条。
  说实话,我好像很少考虑过这样的生活。尽管我跟人们一样,希望过好日子,希望有像样的、足够体面的物质的生活;但我从来没有为挣钱而放弃我个人的心性、兴趣。就在前两天,我跟一些媒体和出版的朋友聊天,尽管他们是朋友,但我还是为他们那种小心谨慎又不免有些得意的心理感到不安。说严重一些,他们在从事这个国家的谎言行业;说轻一些,他们日常工作生活中有很多压抑个人、压抑人的良知和常识感的东西;但他们都忍受下来了,都适应下来了,这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进而得意了。这才是我所不安的。我想,即使我从头开始,进入这一行业,我至少不会得意的,不会有活着的优越感、轻浮感。进一步,我想我还是会退出的,哪怕我去街上擦鞋、卖花,我也是一个正常人,有我们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辛酸苦辣,有我们人类的幸福。我们做不了像国家机器或市场机器中的瞒和骗那样愚人愚己,我们做不了这个专制或异化人性时代的帮忙者或帮闲者。
  也许你们会体谅这些人,就像爱因斯坦当年也极为谨慎地说,大多数人都不免世俗一样。爱因斯坦说,在他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但是,伟大的爱因斯坦还说,他很快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即一种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的残酷。
  我想,我自己没有像爱因斯坦那么早熟,但他说的那些我能够理解。甚至说,即使大多数人的世俗选择,比如大多数人的沉默、乡愿、犬儒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今天,这种选择是越来越不可原谅的了。因为这种选择不仅有爱因斯坦所说的残酷,本身也有一种人性深处的罪错。
  用西方哲学家们的话说,这种选择是使人生处于一种“无明”状态;用佛家的话说,这种选择是一种业力,大家的共业带来了当代的灾难,带来了自然、社会和人生的苦难。大多数人的传统选择,如放羊娃或高级放羊娃,比如城里的高富帅,那些放羊娃的2.0或3.0版本们,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加剧了现代性的危机,加剧了现代社会的危机。为了解决这些危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在近年先后发生了很多事,从经济危机、内战、革命到抗争运动,都是这一全球化时代下的各类危机的本能反应。像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和平请愿的方式吁请大家拿出良心来,不要那么贪婪,这是相当悲壮而又无奈的。人们对现代制度及其制度机器中的零件表达不满,这个制度机器目前具有压倒一切个人的威力,人们在这个制度机器下生活一时难以博弈出一种新制度来,但人们可以请求大家回到良知良能状态,能够扪心自问,人们要求大家不要做制度机器中的零件,不要做工具……
  因此,我们今天要回答人的目的有着很大的普遍性。
  但这个目的我们不能提供抽象的答案,或想象着提供答案。比如说人的目的是要给社会做贡献,是要爱国,是要做成功人士,是要有健康的身心,等等。或者干脆否定说,人没有目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贡献、爱国、成功、健康,这些东西,并不能概括人的全部生活,表达人的全部经验。而否定式的答案又往往跟我们人性中的虚荣或高尚需要相背离,无论贫富贵贱,我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活着的根据,有他自己活着的方向、阶段、手段、目标,否则我们虽然为所欲为,但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人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们把人的目的跟人的一生相连,目的就在于跟人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关系。人生百年,或人的命运,其潜在的目的意义等待我们去认出来。这一点,我们普通人也都有经验。就拿放羊娃的故事来说,那个放羊娃听记者教诲要升级换代,去读书,结果他追问记者,读书做什么,读书挣钱,挣钱娶媳妇,娶媳妇生娃,生娃读书挣钱……这个放羊娃嘲笑记者的麻烦,他说他的爸爸是放羊的,他的爷爷是放羊的,他的人生乃至他的孩子的人生放羊没什么不好……
  关于放羊娃的故事可以引申出很多道理。但这个放羊娃对城里记者的反应却是最为值得我们讨论的,我们看得出来,这个放羊娃并不愚笨,他很聪明,他甚至想象过自己和世世代代亲人的命运。联系到我们今天的话题,可以说,他是知道自己的人生目的的。
  我们说,记得自己的命运本身就有一种目的性,他的人生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种目的下面简单、自足、充实、确定地生活,这就了不起。其实,任何生灵,乃至非生物,都有这种目的,你们可以称之为记忆,也可以称之为神识,一种神明认识。比如动物有记忆,植物有记忆,石头有记忆,河水也有记忆,甚至钢铁也有记忆,一旦钢铁的负荷过重,它的记忆出现断裂,就会发生金属疲劳,钢铁很疲劳,不能再出力负重了……
  从非生物开始,宇宙万物的记忆或神识越来越神奇。比如种子有记忆,古典中国人观察到,有的种子就在芒种前后一两天发芽,有的花朵就在雨水后一天开花……他们观察天象,发现种子发芽时,天上会有雷雨,雷雨带来了水份、肥料,似乎老天知道种子这时需要水份和养料,似乎种子知道老天会给予水份和养料。天象与地象如此巧妙地配合,这是一种巧合吗。不是的,这是一种千万年的进化经验。你可以叫它经验积累,叫它记忆,也可以叫它别的什么。
  其实人也是,比如我们身体的肠胃也有着近万年的经验,我们对食物的承受和消化吸收能力,在这千万年中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常数。用专业术语,这个常数的轨迹经行了温饱阶段、营养阶段,目前向功能阶段过渡,如果不知道这个常轨,如果硬要把人生当作是人身不断地无节制地摄取各种食物的过程,那么我们的人生和人身就脱轨了。比如我们伟大的诗人杜甫据说是吃牛肉撑死的,我们伟大的诗人穆旦在印度也差一点饱死……
  可以说,打破这个常数,非肠胃能力所及,身体就出现了变异,成年人的各种病症五花八门,惨不忍睹;就是孩子,很多十来岁的小孩,也是一个巨无霸式的肚子,而很多成年人的病如癌症、糖尿病等等已经在孩子身上发生了……这就是变异。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这样的人跟钢铁一样,失去了记忆,疲劳以至衰变了。或者说,在他们投身于吃喝时,他们忘记了人的目的。
  因此,我们说,失去记忆、背叛过去的人没有目的,他可能有他自己的目的。那些假装健忘,忘记你的人;那些背叛青春理想的人,他有自己的目的;那些似乎有惊人的胃口忙于吞食这个社会的各类食物或其他资源的人,他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他们在人的意义,在人类的意义上,在心灵的层面上,他们是无目的的。他们是无心的。所以他们显得很忙,心亡了就是忙;他们显得健忘,心亡了就是忘。
  我们说,人的目的就在于寻找记忆,寻找人跟世界的关系,寻找人的类的认同。人首先是以自我为中心,推己及人的。用儒家的话说,人心惟微,所以人要正心;意念无穷,所以人要诚意;人栖息在以身体为中心的文明单位之中,所以人要修身;人栖居在以家庭为中心的文明单位之中,所以人要齐家;人属于邦国为中心的文明单位,所以人要治国;人更属于以天下为中心的文明单位,所以人要平天下。
  这个推己及人的文明单位的扩大,带来的是前一单位的去中心化。就是说,文明的演进是不断去自我中心化的。就像那个放羊娃,最初只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他放下这一中心,把过去、未来,城里、乡村纳入他的视野,他就有新的感觉。活在当下来放羊,对他来说就更为自觉了。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经验,当我们以为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国家独特得无以伦比时,我们就是以自己、家国为中心的;只是有我们去自我中心,我们才能更平实地、更坚定地爱我们自己的家园,爱我们自己的国家。这个去自我中心的文明演进意思,其实还是年轻的学者聂传炎提醒我的,我觉得他的发明极好。发扬个性、发现真正的自我,就得去除自我中心,去除自私自利主义。这种去自我中心的自我意识,在费孝通那里,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
  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身处无明状态,仍生活在自我中心的幻觉里。甚至伟大的孔子虽然说仁者爱人,但他未能跳出华夏中心观。(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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