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知天命之际,常常会回想往日,检讨人事。数点一生的朋友,在那些有温暖之感的名字中,野哥是一个。中国文化重人情,喜交往,单“江湖"一词,在会心人眼里,就是一片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百年中国难得的晴朗日子,作为先锋诗歌青年,我与野哥都有一段雄姿英发,占地为王的青春。但我们相识相知,却在二十年后。他已历经了那些苦难乃至劫难,似乎已接受命运,习惯卑微,作一个二渠道书商,整日为稻粱谋。

最初的交往,淡薄如水。一帮老诗人,新书商,常常会在北四环小营路边的一个上岛咖啡斗地主。牌桌上,小波豪气凶猛,亚伟淡定自若,我视为高手,与他们过招高度紧张。唯野哥谨慎保守,不追穷寇,心态作法与我一样。和他对局时,反而踏实,能有小赌怡情之乐。

彼时,大家的生活波澜不惊,却有点碌碌营营。表面的颓唐轻松之下,内心已不能安稳,或是迷惘,或正生成新的风暴。我们都要回到起点,重新发问生命何为?

因老同学做了上海文广的高管,我在帮他们作一些影视策划。我们这拨人,天生浪子性格,出身寒贱却心比天高,不愿吃苦,不想受气,不能忍受任何体制和约束,现实生活中也不那么刻意,没什么非做不可,或者说,做事亦讲究"乘兴而往,兴尽而归,何必见戴"。像我就先后做过广告、杂志、报纸、图书、音乐,此刻又是影视,真的是只重过程,不强求结果。这要在别朝别代,生存都难,而这三十年却给了我们任性的空间,可以上天入地折腾。

2006年5月,野哥说起他有一个很好的题材,五十年代老家的一起匪事,与他父亲有关。电视剧关乎大众趣味,这题材正是国人的偏爱,我遂请他写个故事。两周后,野哥拿出了30集电视剧《父亲的战争》梗概,7月我又约他去香格里拉改分集大纲。在雪山草地间晃荡时,野哥才告诉我后院起火,即将净身出户,书商的事业也兴味阑珊。他想要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全力写作,对一生有个交代,正要寻个新的去处,却又四顾茫然。我劝他退到大理,说那是中国我最喜欢的地方,天地高远,湖山灵秀,古城与新城遥遥分开,祥和古朴又不乏现代情趣。正好大理的朋友有一处小屋要转让,他们一谈就拢。

去处有了,生活还得有保障,仿佛天意眷顾,《父亲的战争》这个项目,进展特别顺利,9月就和上海文广签了编剧合同,拿了预付款。野哥决定10月1日断然离京,奔赴新生活,我闲着无事,便陪他上路,江湖中戏称”二野南下"。

这一路在我,纯是游山玩水,野哥出京时,心绪不免几分沉重。往者已逝,半生就这样扔在车后了,来者依稀,前路尚不知有几多莫测。人生至此,心有牵挂却两手空空,我们都多有这种境候,这是自由的代价,也合浪子的命运。

我们开着他的富康车,从北京一天就到武汉。原不需要这样赶路,但两人核计下来,沿途没有可心的兄弟或姑娘可以驻足,只有一路狂奔。长途寂寂,野哥讲开了他的故事,我才详细知道了他的警察生涯,辞职,千里单骑回武汉准备巷战,黄雀行动,避难老家,又被当局让熊某作饵,钓鱼诱捕,最后是不乏出彩的牢狱。他们在狱中用剩饭酿酒,搞春晚,开图书馆,传说甚至还被默许出去,过了两次人间生活。这比亚伟强多了,他在看守所只是搞搞自己,就被一顿痛击—–狗日的你到这里还在搞享受。

到武汉已是深夜,野哥的几个兄弟一直等着给我们接风,接着几天,都在和他的各路老友酒聚,包括传说中的酷客李斯。大家对他生活的变故及新的去向,也不以为异,看得出彼此相契甚深,青山绿水自不必言。最后一晚碰到倾城,野哥老家的小兄弟,在法院工作,自办了一个恩施的门户网站,在当地颇有影响力。倾城驱车来武汉办点事,有个小美女正好想出来玩,遂与他同车,那天刚到。倾城听说我们第二天要去恩施,当即决定随我们折返,小美女被我们一顿忽悠,也同意一起回去。恩施到武汉,山路迢递,开车要整整一天,这姑娘舟车劳顿,就看了一眼大武汉的夜景。
次日一大早,我们四人就上路了。先是沿长江北岸的高速往西,地势极平坦,应该是在江汉平原上。过了两个休息站加油时,倾城提出让我开他的车,他去野哥那边。那个小美女在倾城车上,倾城古道热肠,让她与我作伴,落寞长途有了生趣。

从宜昌横过长江,就是另一番景致。山太高,体量太大,重重叠叠,公路崎岖曲折,永无尽头,让人生地老天荒之感。过去这里原是开不出道的,古人入蜀,都是从三峡逆江而上。中午在野山关吃饭,野哥说抗战时陈诚就是在这一带,将日本人拒在外面。

继续前行,我和小美女同车几小时,已不生分,就向她了解当地的一些民俗民情,请她唱民歌。土家族是巴人后裔,生性质朴热情,也是能歌善舞一类。小美女一路为我唱了好多,都很好听。民歌多是情歌,有一首《六口茶》记忆犹新。小伙子想勾搭一个姑娘,小心试探,层层推进,而姑娘豪爽直接,欲拒还迎。歌词第一段,小伙子问:喝你一口茶,问你一句话,你的爸爸在不在家;姑娘答:喝茶就喝茶,哪来许多话,我的爸爸出门不在家。小伙子连喝六口茶,分别问及姑娘的母亲,哥哥,嫂子等等,总之都不在家,最后还问到了哥嫂的小孩,姑娘已不耐烦,说那还是一个奶娃娃。双方干柴烈火,家里又没人,当然就成了好事。后来看野哥泡妞,开始也是要用言语,试探清楚各种关系,才明白是他们的民族传统。

恩施在重山之中,清江穿城而过。第二天小美女陪我漂流清江,两岸苍翠,水波透澈,不负其名。河面平缓时,想起吴均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顿时古意悠然,如在前朝山水里。而逢激流险滩,橡皮筏出没波涛,人在筏中,会感到巨大推力,只觉夹岸高山,皆在晃动。半日惊险刺激,倾城在下游某处接上我们,和野哥会合后去山上一个农家乐喝大酒。这儿喝酒有个特别习俗,土陶烧制的酒碗,干完一碗即可猛掷于地,酒碗破裂的响声和四处溅起的碎片,仿佛春药,让人平添豪气,自觉英雄。当晚大醉。

此次回乡,野哥尚有一事务,要动用当地上层关系,解救一个遭诬陷的故人。我一介游客,自是与此无关,他就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辆崭新的三菱越野给我。接下来几天,小美女作向导,我们开车到处游玩,很是快乐,晚饭则和他的朋友们遍尝当地各种美食。

半年前,我看过野哥一个电影剧本,一段自传性爱情。中学时他喜欢上一个女生,写了情书,却被她交到学校,引起一阵风波。几年后他大学毕业,分到一个偏远的乡镇,碰到她在那儿供销社卖酒。此番两人都春心萌动,她深知他终不会为这大山所困,也无怨无悔。后来他果然远走高飞,一片锦绣前程。89年他逆势而为,落难回乡,她已嫁为人妇。随后他身陷囹圉,囚车离开之日,她还来送行。几年囚徒生活结束,他回乡来接父亲的骨灰盒,老同学为他接风,她也在场。此时的他一无所有,形如枯木,心如死灰。她留他多住一日,撕了他到武汉的客车票,另为他买了机票。那晚,她把他带到酒店,用一个女人全部的母爱和柔情,温暖他已枯竭的身心。次日,她送他到机场,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离去。飞机上天后,他撤开信封,里面有3000元现金和一封信。这信感人至极,具体写的什么,我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读得老泪纵横。之前野哥说这女子还在恩施,已成了江湖大姐,我便极想见见。一晚烧烤,他约真人出来,虽然岁月沧桑,韶华已逝,眉宇间几分英气尚存。

野哥从小苦难顽劣,却在1978年考上恩施师专,毕业后分回老家利川县,1985年再上武汉大学才离开,这段经历让他在家乡扎下了深深的根。恩施利川数日,我感触最深的,就是野哥是有故乡的人。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十六七岁就离家上大学,从此和故乡再没有任何关系。"乡愁"这个词,在我的生活中并无具体所指,只有形而上的意义。野哥则不然,他在家乡有很多朋友,身份形形色色,却都和他有一份山高水阔的情谊。他在外面奔波,无论荣辱,他们并不在意,只是守着故土,过自己的生活。他一旦回来,衣锦还乡或天涯亡命,他们都一样倾情接纳。如此乡土,如此人世,原是我们文化中最为温暖的部分,野哥的文字,厚重深情,应该也得益于兹。

还在恩施的时候,一个朋友从成都飞来,是野哥武大的校友,接下来我们三人一起过湘西,游历了张家界和凤凰古城,再转入贵州。车到贵阳,我就应棋博之邀飞重庆了,野哥继续前往大理。他到大理后,原来说好卖房子的那个朋友突然变卦,幸得那儿的美女苏苏相助,帮他在一塔寺附近租了一个村民的小院,才安顿下来。我平生最恨不讲信用,和那个朋友从此也断了往来。其实,那也是一个近二十年的老友,在德国呆过很多年,膝下两个小女儿漂亮乖巧,非常可爱。

大理的乡居日子,应该非常惬意。半生坎坷后,身心终获平静,生命回到了本来的样子。所有的尘累俗务都放下了,不用应酬,不动心机,每天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野哥租的那个小院,地势很好,可以远眺洱海,他又在屋顶上加盖了一间阳光房,第二年夏天我去探望他时,就要求睡这间屋子。夜晚酒聚后,朦朦醉意中,漫天星斗仿佛伸手可及,竟起今夕何夕,天上人间之思,而早上又每每被阳光唤醒。

《父亲的战争》完稿,我觉得非常好。电视剧重世相民情,人生百味,他于此历练甚深。此剧主要写了一些江湖儿女,在时代巨变中的爱恨情仇,野哥感同身受,满怀悲悯,对剧中人物都有一份同情和理解,读起来栩栩如生,可亲可感。无奈电视剧审查特严,他的剧本"政治上不正确",没有通过。好在上海那边也没让他修改,就支付了余下的稿酬。让编剧改剧本,本来是资方的权利,也是所有编剧最头疼不堪的事,野哥所幸没有受此折磨。两年后,《父亲的战争》拍完播出了,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一次酒局上,该剧的制片人还在向我抱怨,他费了多少功夫,才让这项目起死回生。

出版社喜欢这个故事,让野哥将剧本改成长篇小说。我质疑这样做没多大意思,野哥或想呈现剧本的本来面貌,或就是仅仅想出版一本书,就同意了。那次他话说得悲苍凄切,他说,一辈子号称作家诗人,却没有一本书出版,亲朋故旧都无颜面对,还说起人近半百,尚无一块立锥之地,来堆放自己那几千册藏书。野哥喝夜酒成习惯,子夜时分,即便无朋友相陪,也要独酌一杯,否则无法入睡。己恨家仇堆积于胸,现实人生又飘篷如此,如无酒浇心中块垒,恐怕会悲声大放,天地不仁,万物也不亲了。

2008年春天,野哥应邀去四川罗江,《三国演义》里著名的落凤坡,就在该县境内。清乾隆年间,那儿出了一个大才子李调元,以诗文和戏曲理论知名,还是川菜的开山祖师。这些年各地打文化牌,挖文化资源,罗江那边希望野哥来写写李调元。此次待遇极高,住在一个水库边的度假村里,有专车可用,方便四处调研采风。

5月12日午后,我和朋友在丽江做中医按摩,朋友接了一个电话,大声说成都地震了。我立即联络几个成都的亲友,已全不通,又拨野哥电话,居然有声。电话那头,他急促地说,地震了,倒了很多房子,他正在出去察看情况。然后又断了,再打不通。是为"512“汶川大地震。

再见野哥,是五月下旬,他带着一大堆抗震救灾的图文资料,在北京作了一次公开演讲,为罗江募捐。圈内诸多好友,包括不少工商大佬,积极响应,野哥那次募集到了两三百万,业绩斐然。抗震救灾,原是公民本分,罗江待他以礼,危难时他亦倾情回报,尽显古君子之风。罗江用这笔捐款,成立了一个精神重建基金。"精神重建"这个说法,也是当地的老大和他率先提的,他观察下来,灾后的心理和精神抚慰,一直是政府工作的盲点。我现在的电脑里,还存有一份他撰写的《罗江县灾后"精神重建"系统工程预案》。此后,他在罗江有了客卿的地位,以布衣之身,常常出席县府的各种最高级会议。

灾后重建,牵涉方方面面,各种细节之处十分微妙,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的后果。野哥大量走访民间,深入一线,他既非官吏又有话权,下面的基层干部,都愿意对他说真话实话。

六月上旬,我欲去灾区现场一睹究竟,先到野哥那儿。沿途是倒塌破损的房子,水库大坝也有裂缝,他住的别墅尚完好,门前种满了香水百合,花正开得鲜艳,香气四溢。其时野哥正在罗江搞精神重建,我看到从县长以下,无不对他充满尊敬,俨然"国士"。可能受晏阳初当年搞乡村改造启发,他在那儿搞乡村戏剧,让罗江人自编自导自演自拍,每集成本就2000块钱,他负责作各种培训,实际上承担了很多的职能。剧本全部取材于灾后重建中的各种真实摩擦和矛盾,有时甚至让当事人来主演,先后拍了十多集。这项工作对凝聚民心,引人向善,或者说"精神重建",起了很大的作用,其意义以后还值得深讨。乡村独幕剧在杭州得了一个国际传媒大奖,我看过他给我刻录的光盘,拍得原汁原味,特有生活气息。

也是在那次,野哥告诉我,他对写作电视剧已毫无兴致。他想写一部类似于田野调查的书,像费孝通《江村经济》那样的乡村报告,通过考察和剖析中国基层政权运转的方式与内幕,以及地方处理突发事件的理念与模式,检讨各种经验教训,进而思考国家统治的秘密。我大为叫好,认为以他的见识关怀,和在罗江的特殊视野,会出来一本独特的杰作。回京不久,就收到他发来的长文《治小县若统大国——地震危机中基层政权运作的观察与忧思》。

接下来两年,野哥用十几篇散文,就赢了世界。野哥的家族和个人经历,与时代是如此交集,结果又是如此惨烈,整个苦难的历程,"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溶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多年后,这一切呈现在他的文字里,无不让人痛心动容。

去岁末第六届"归园雅集",由李亚伟、万夏、周墙、默默和我组成的评委会,授予野哥"归园散文奖"。此时的野哥,原不需要这种民间的荣誉,但归园雅集虽为一帮诗人的酒游之聚,也自代表了一种传统悠久的心灵趋向。我自告奋勇,撰写了如下授奖辞:诗人野夫的半生命运,与这个国家的沉浮紧密纠缠。他秉承中国”士“的传统,心忧天下,梳理家国的苦难和记忆。以《江上的母亲》和《地主之觞》为代表的一系列书写,文温而丽,意悲以远,在对历史的叩问和反思中,将汉语的深情和忧思之美推到极致,堪称这个时代的性灵与良知之作。

几乎所有人都承认,我们的社会千疮百孔,荒谬混乱,贪婪与欲望无限放大,并获得了潜在的认同和合法性,一切价值荡然无存。昔顾炎武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观今日种种乱象,溃败的不仅在制度,更是在世道人心。制度的变革,可以凭一朝一夕之功,世道人心的建设却是漫漫长途。其实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家国尚存,但天下已亡的局面,我们的文明早被挫伤,只剩一片西风残照。

野哥在这样一种现实中,声名远播,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至情至性的文学,在此时此地还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们终不该彻底绝望。如果种子不死,草和树木自会生长。近日读敬文东兄新作《皈依天下》,如沐春风,也许我们应该发起一次"皈依天下"的远足,那儿“万物复苏,花开于原野,水流潺潺,灵气重新溢布于山间故道”。苏珊桑塔格说,每一代人都应开启属于自己的精神计划。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敬畏祖先和大地,再造民间生机,让世道重为世道,人心回归人心。野哥自我流放在自己的祖国,满怀乡愁,点火传薪,已经先行了一步。他的全部文字,都在传递我们文化里古老而恒久的信念与价值,如一曲挽歌,为这末世招魂。

赵野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