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联大清洗到达高潮的1938年,由斯大林亲自修改审核的《联共党史》出版。这部党史,完全迎合把斯大林塑造为伟大领袖的需要,恣意剪裁历史,一面竭力丑化贬低其他苏共领导人,一面将斯大林刻画为一位先知,不断地领导苏共迈向新的成功。

无独有偶,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将德意志的历史,叙述成日尔曼人与闪族人,对生存空间的争夺史。而预见到日耳曼命运的希特勒,自然也就成为引领德意志人民,不断夺取战争胜利的先知。
在对极权主义的研究中,学者们往往惊讶于极权领袖们对操纵历史的狂热癖好。这些领袖们似乎认为,他们不但能抹去人们对过去的真实记忆,甚至还可以做到任意虚构历史,将这些从未在现实中存

在过的虚假景象,流水线般地植入到成千上万的大脑中去。令人悲哀的是,历史也似乎在说明,那些极权领袖们,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现代医学,也许能为这种现象提供一些解释。人类的大脑,并非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刚性部件。在脑神经科学家看来,大脑实质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神经网络系统,所谓的记忆,不过是一些错综复杂的大大小小的神经元交叉网络。在人的一生之中,这些网络的结构,并非总是一成不变。有些结构可以消失,有些结构甚至可以凭空生成。所以,人类的记忆总是暧昧的,有时候可以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些不真实的幻象。

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记录历史,不能仅仅依靠暧昧的记忆,而更需要严肃的文字。但即便如此,人们也只能做到尽量真实地记录过去,而无法精确地预言未来。因此,传说中能够预见未来的先知,总会受到人们广泛的膜拜,成为天然的领袖。无论是基督教中的摩西,还是伊斯兰教中的穆罕默德,都是这种先知的经典范例。

所以丝毫不奇怪,所有的极权体系,都具有一种模仿宗教组织的架构。而像斯大林、希特勒这样的极权领袖,总是在扮演能够遇见未来的世俗先知。而同时,极权必然敌视宗教,因为宗教的教义,否认任何世俗先知的存在。因此,极权竭力操纵历史,在垄断历史阐述权的同时,也获得了模仿宗教末日审判的能力。而被劫持的傀儡历史,成为极权哲学中上帝般的存在。

在极权看来,谁能掌控历史,谁就能掌握终极真理,就有资格成为先知,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众生的膜拜。极权的这一逻辑,尽管看起来非常荒谬,但由于人类天性弱点的存在,在现实当中,却往往收到难以置信的效果。历史研究者惊讶地发现,列宁在血腥镇压喀琅施塔得的士兵与平民革命者之后,仍然稳坐于革命导师的宝座;而在大饥荒与大清洗中,造成千百万生命损失的斯大林,反而成为共产阵营的国际领袖。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荒诞。

然而,荒诞并非是极权史的贯穿属性,奴役与反抗的博弈才是。极权对历史的操纵,好比本该受到审判的罪犯,突然掀翻审判台,强行颠倒了原告与被告的身份。但是,历史终究会回到它的本来面目。当历史的真实,得以充分的还原,那么,这些虚假的世俗先知,必然会从极权的神坛跌落;而极权的哲学体系,也就必然会走向崩溃。一旦历史从被劫持中的状态得以救赎,就自然成为极权的终极审判所。一切是非曲直,后世自有公断。那些亵渎历史的,最终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因此,人们对真实记忆的每一份坚持,对虚假历史的每一次抵制,都不仅仅是对良知的救赎,而更是一种对奴役的坚决反抗。尽管这种反抗,有时候看起来是如此弱小,如此卑微,但它们却是未来正义的希望所在。因为,正义的源流,并非来自于那些没有生命的历史文字,而是伴随着那些拒绝遗忘真实的抗争意志,存在于一颗颗渴望自由的心灵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