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7日,文法讲堂第一讲在首都经贸大学举行,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王人博以“中国的宪政文化”为主题发表了演讲。王人博认为近一百多年来,中国最关切的东西不是宪政文化,而是比宪政文化更高层次的东西,那就是如何构建一个现代国家。

   王人博指出,中国的政治家之所以对宪政抱谨慎态度,原因在于中国曾受到西方的殖民和压迫,中西方之间因历史而产生的芥蒂始终存在,很难形成真诚和信任的关系,而宪政毕竟是带有西方色彩的。我们现在处于后殖民时代,如何处理前殖民关系,仍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在王人博看来,中国历史上对于现代国家的构建曾有“构建现代政府”、“培育现代国民”、“关注国家建设本身”三种思路,而目前中国需要将宪政民主与国家现代性本身、中国国民的成长三者结合起来。

   王人博,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政法论坛》主编。主要研究领域为宪政理论和宪政史。主要著作有《法治论》、《宪政文化与近代中国》、《中国近代宪政思潮》和《宪政的中国之道》等。

  

   以下为演讲内容:

  

   一百多年来中国最关切的是构建现代国家

  

   研究中国的宪政文化,必须要从历史观的角度去研究它,要去观察它的前世今生。174年前,鸦片战争使中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历史,被西方拖入了近代。哈佛大学的费正清教授说过“中国是被迫走上近代的,近代之于中国人就像一枚苦果,他们不得不把它咽下去。”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中国有了参照的对象,那就是西方。

   宪政文化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的,但是我认为用宪政这个概念来界定中国一百多年来的文化恐怕不太恰当。我反对用宪政来对应中国的很多东西,比如说宪政与儒家、宪政与近代中国、宪政与中国传统文化等。原因很简单,我认为宪政只是中国一百多年的其中一个问题,并不是唯一的问题,也不是最终的问题。按照我的观察,近代一百多年来,中国最关切的不是宪政,而是比宪政更高层次的东西。从1840年开始中国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构建一个现代国家”。毫无疑问,西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参照物。

   一个重要的事实是,西方人真正对中国有所了解是在明代后期。利玛窦神父于1582年来到中国,他在中国生活了将近30年的时间。利玛窦跟一般的西方人不一样,不但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饱读四书五经,同时他在天文学、数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带来了比较、观察中西文化这样的一个重要视角。而在元代,另外一个外国人也来过中国,那就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跟利玛窦不同,他是个冒险家,回到西方之后写了一本书叫《中国游记》,这本书的出版在西方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在16世纪末期到17世纪初期,外国人在中国的这个社会阶段,通过利玛窦的个人观察,通过他与中方各层人士的接触,对中国产生了一种比较深的认识。利玛窦神父受到了中国皇帝的接见,明代著名的科学家徐光启,就是利玛窦的学生,这是中国皈依天主教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利玛窦在中国传教将近30年,后来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这本书在他死后由金尼阁神父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后来翻译成拉丁文,名叫《利玛窦中国札记》。这本书在西方出版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不久后法文版、德文版、英文版等多种版本纷纷面世。这本书不是写给中国读者的,而是写给西方的。

   本书有两点内容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对中国儒家的理解。利玛窦认为,总的来讲中国的儒家官僚政治是一种比较优良的政治,他认为他所接触到的绝大多数中国官员都是很正派的,他们举止优雅、有学问,对他所在一方的百姓也是负责任的。他对中国的政治抱着基本上算得上一种赞赏的态度,认为科举制度与西方不同,是一种向社会各阶层开放的比较民主的制度。

   第二是他对南京这座城市的印象。利玛窦在南京生活了几年,他对这座城市有感情。他认为南京这座城市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一个大都市,繁华的程度绝不亚于欧洲任何一座城市。他还专此描写了南京的居民,他与南京的居民有比较深的交往,认为南京的居民举止优雅,非常礼貌,生活充满了愉悦,特别是在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他跟南京的市民一起度过,对元宵节的南京彩灯和焰火描写得特别精细。

   三百年以后,另一批西方传教士到达了中国,这个时期是西方传教士到中国传教最活跃的时期,传教士大部分来自英国和美国。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西方特别是英美国家的传教士在中国留下了一些宝贵的东西,如把国际法输入到中国。

   但总体来看,这个时期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的描写跟利玛窦的描写完全相反。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在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对中国的描述中,最多的评价是中国人很粗鲁、很野蛮,中国人很不讲卫生,中国人非常贫穷。西方对中国的描述中有一个词,叫coolie,翻译成中文叫苦力,这个词就是专门描述中国的。在西方传教士的笔下,他们最不能容忍中国的两种东西,第一是中国人的饮食,如中国人吃猫、吃老鼠、吃狗等,直到今天这也是西方人很不能容忍的;第二是他们不能容忍中国人的迷信,他们认为中国人是分不开传说和事实的,中国人总是误把传说当成事实,把事实当成传说,狐狸会成精,蛇会成精,这只是传说而已,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中国人真的相信这是事实。另外,在美国传教士明恩溥的笔下,西方人不能理解中国人好面子,好多西方的传教士都认为中国跟西方不一样的地方是,中国人不是讲自尊和尊严,是讲面子。

   明恩溥的这本书《中国人气质》在1895年发表,两年以后传到了日本。恰好在这个时期,一个中国青年到日本留学,他读了明恩溥的《中国人气质》这本书,并被此书所深深震撼,以至于他弃医从文,这个青年人就是鲁迅。这本书对鲁迅的影响非常大,他认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国民性有问题。在鲁迅一生的文学作品当中有4次提到了这本书,鲁迅当时并不知道此书已有中文版,他在去世前依然想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

   为什么相隔两三百年,利玛窦和后来的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的观察差别这么大?到底是利玛窦说了假话,还是后来的传教士说了假话?如果两种描述都是真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别?我在阅读中发现,利玛窦的描述基本是真实可靠的,他没有必要向他的欧洲同胞恭维中国人。而19世纪传教士的一些描述,除去征服者的一些傲慢与偏见,很多也都是符合事实的。原因在于18世纪中期,西方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件,那就是工业革命。利玛窦去世半个世纪以后,西方开始了工业革命。提到工业革命,很多人会想到蒸汽机的发明,蒸汽机的发明对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和政治制度的改变产生了重大影响。

   可以想象在中国,如果广东发生骚乱,这个信息传递到北京需要多长时间,在古代有句话叫“八百里加急”,当时传递信息基本上靠驿站和马匹,成本很大、也很滞缓。而工业革命中蒸汽机的发明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样的一个空间的距离的缩短,肯定会带来政治的变迁。工业革命以后,西方的政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789年发生了法国大革命,美国和英国的政治巨大变化也发生在这个时期。

   工业革命的结果是缩短了人类的距离,随着电报的出现,信息的交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信息传递的时间缩短了,人类控制的手段多样化了,恰好在这个时期西方都演变成了一种民主宪政体制。所以说民主宪政跟工业革命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去研究。

   相反,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中国失去了这个机会,中国从来没发生过工业革命,中国还生活在利玛窦来访中国的那个年代。所以西方传教士在19世纪末来中国时,发现中国跟西方的差别太大了。中国人当时的出行方式还是坐轿子和步行。中国这样一个国土面积超大的国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距离很远,当年利玛窦写过,他第一次去北京觐见皇帝,皇帝没有接见他,他只好从北京返回南京,走了一个月才到山东的临清,当时是冬天,大运河被封,所以他没有办法坐船,只能徒步行走。这样到达南京至少要三个月的时间。再想想自古中国的皇帝下江南,为什么不去福建和广东?就是因为距离太远,需要的时间太长了。火车的发明改变了西方人的出行方式,而且西方的国土面积没有中国这么大,所以它在发展民主政治时能把不同选区的人都纳入投票范围中,而且最后的结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统计出来。但是在中国的明代与清代,就不可能实现这种投票式的民主,比如说在山东进行选举投票,山东要把票统计出来,包括山东省偏远落后地区的票数,然后再把票数送达北京,这需要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

   所以从这个道理来讲,西方的民主宪政体制与它的工业发展有一种内在性的关系。如果说宪政民主具有普世价值,那么,这种“普世价值”也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抽象表达。在19世纪中期到末期,这个时代被称为帝国主义。工业革命带来了西方的极度扩张,原因就是工业革命带来重大的结果是西方的工业产品要打开销路,但是西方的市场太小了,它要将它的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所以西方就开始拓展贸易,贸易的拓展和殖民地的拓展是同时开始的。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按照西方的看法,人类世界80%的面积都在西方的控制之下,中国、缅甸、越南、柬埔寨、老挝、马来西亚、菲律宾等等都成为了西方的殖民地。所以随着殖民地的建立,随着西方帝国主义的扩张,它把它的那套制度和价值观倾销到了殖民地,整个殖民地都要用西方的那套制度和规范,西方是用坚船利炮把它的价值推广到了殖民地。而中国接受西方的宪政理论,也恰恰是在1840年以后,西方的宪政是随着西方殖民的脚步到达中国的。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后殖民主义时代,如何来处理前殖民关系,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中国跟西方很难建立起一种真正的相互信任的关系,这种艰难是相互的。西方对中国有芥蒂,而中国对西方的所作所为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因为两者曾经存在着施虐和受虐的历史关系。西方总是指责中国“总是用一种受害者的心态看西方,出现问题总是把责任推给西方”。但是西方也确实是那么做的。这样一种国际关系也确实存在:在强国与弱国之间,通常是狼抱怨羊弄脏了河水。有一句话说“中国即使出高价购买美国的高新技术,美国也绝对不会给,但是宪政民主是可以免费供应”。这样一种外交政策,让中国的政治家很难真正信任西方。为什么中西之间很难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信任关系的原因就在此。当我们想到法国巴黎多么繁荣和壮丽时,也会联想想到中国的圆明园。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所以中国很难跟西方建立真正平等的相互真诚信任的关系。为什么中国政治家对宪政民主抱着一种特别谨慎的态度,就是因为宪政民主毕竟带有西方的色彩,或者说带有白人的面孔。这里,我们会想到罗大佑那首叫“亚细亚的孤儿”的歌:“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无论是台湾还是香港,只要是中国人肯定都有这种感受。黄种人与白人之间的相对比较平等信任的关系,是很难塑造的。

  

   建构现代国家的思路之一:现代政府是最重要出路

  

中国如何处理与西方的关系,也关涉到中国宪政国家的构建。一百多年来,中国最终的目标,我认为是如何来构建一个现代国家,宪政只是现代国家的其中一个要素。中国人的目标是构建一个现代化国家,在这个大目标之下可能涉及到宪政民主问题、法治问题、人权问题,涉及到制度层面和文化层面的多种问题。我认为从1840年以来,对于中国如何能成为现代国家,中国人基本上提供了三个思路。一种思路认为中国要成为一个现代国家,首先要构建一个现代政府,我把这个思路称为“政府主义论”。“政府主义论”认为构建一个现代政府是构建一个现代国家的最重要出路,另外,(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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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凤凰网-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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