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分叉——作为存在论问题的当代性

   The forking paths of time

   ——Contemporariness as an ontological question

   (《哲学研究》2014-6) 赵汀阳

  

   博尔赫斯的花园

      存在于《特隆百科全书》里的特隆世界以心理学作为唯一基础学科,而其它所有学科都属于心理学的分支。特隆人所理解的宇宙只是思想过程,因此宇宙的存在就只有时间性而没有空间性。既然一切存在者只显现在心理过程中,形而上学就只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于是特隆哲学家“不研究真理或真实,而只研究惊奇”[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pp.17-37.]。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所展现的想象力本身就是个惊奇:想象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固然不易,但不如虚构一套学问那么匪夷所思。摆脱了空间负担的世界或是不真实的,但因此能够彻底摆脱唯物论问题的拖累,这对于唯心论是个好消息。笛卡尔、贝克莱、康德和胡塞尔一直都没有听说这个好消息,只好苦苦而徒劳地在意识里寻找能够说明外在真实世界的真理。一旦特隆文化所理解的世界摆脱了空间问题的拖累,意识就是世界,世界就只有惊奇,这里摆脱的不仅是唯物论,其实同时也摆脱了唯心论——如果意识就是世界,也就无所谓唯心了。

      无空间而只有时间的客观世界或许并不存在,而只有时间的主观世界在意识中却是可能的。唯心论虽然无法对外在世界做出断言,却敞开了意识本身所蕴含的问题。对于物质世界,仅有时间确实不够,但对于存在,持续性就意味着存在,因此有时间足矣。存在之本是时间性,意识之本也是时间性,这个同质性使意识得以仅凭自身的主观性而创造出意识对象的存在。时间虽是一维,却有弹性,能够撑开而“共时地”(synchronically)容纳众多对象,因此共时性可以解释时间所开放的内在空间性,尽管它不是实在的广延而是逻辑的空间性,但足以解释一个无广延的世界如何存在于意识中。

      根据胡塞尔完美主义的唯心论,意向性之光的投射就生成了凝结着意向意义的意识对象,于是,在意识中出场的主观世界就是意识已经构造完成的内在对象,那么,意识对象就总是现在完成时的。即使当下我们想象了一种未来,这个想象也只是现在时的意识,它并非那个将来时的未来,而且,意识对未来的想象也不能预定真实的未来,更没有被未来的真实所充盈(fulfilled),因为未来尚未存在。既然意识无法一厢情愿地把未来构造成一个确定对象,未来就不在意识的城堡之中。于是,未来落在意向性之光的外面,意识被迫止步于无法确定的未来。这样,意识所构造的世界就不是一个贯穿无穷时间的完整世界。看来,唯心论把主体性理解得太像上帝了,就好像意识能够构造一切对象,可是在未来面前,意识的魔法失灵了,意识无法主观地决定并且构造未来,意识的权威和构造能力仅限于现在完成时。

      对于作为超时间绝对存在的造物主而言,未来不是个难题,只要造物主乐意,无穷时间和无限存在都可以同时一起出场,类似于瞬间穷尽了无限数目。可是对于存在于时间中的人,未来尚未存在而只是无穷未定的可能性,人无法对尚未存在的无穷可能性进行有效的比较,也就难以决断,于是意向性踌躇不前而滞留于现在完成时。除非意识放弃自由,按既定惯例行事,使未来成为现在的复制,意识才有确定的前行意向。可问题是,重复性的前行方式正好否定了未来。假如失去了不可测的未来性,未来就还等于现在,重复存在意味着尚未进入未来。我们只好承认,意识所构造的主观世界不可能是完整的,总有一半尚未存在,意向性之光是有限的,世界总有一半在黑暗中。这正是主体性的难处:人虽是生活和历史的作者,却对自己的创作毫无把握。

      博尔赫斯在另一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揭示了关于时间意识的关键问题。那个古代中国的建造师的遗作令人费解,似乎处处矛盾百出,就像是一个让人迷失的路径交错的花园,它暗藏的谜底是无穷分叉交错的时间。通常,在面临未来的多种选项时,我们只能选其一而排它,所以永远痛失众多可能性。可是那本谜书却超现实地“同时选择了所有选项,于是创造了多种未来,多种时间,它们分离又交错”,于是产生了互相矛盾的种种结局,但结局并非结束,而是通向其它更多分叉的出发点,因而未来总在步步分叉中无穷演化。交叉小径花园的作者“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而相信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合平行扩展的时间之网”,这张不断分叉的时间之网包含了一切可能性,因此“时间总是不间断地分叉为无数个未来”[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pp.69-83. 也参见《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王永年、陈众议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P.128-140. ]。这就是自由选择的困境:无穷展开的未来永在意识的能力界限之外。

      时间分叉打破了时间流畅的一维性,导致了时间断裂,使投向未来的意向性永远处于尚未完成或不可能完成的状态,就是说,既然未来永远是个谜,那么,投向未来的意向性就不可能生成确定的意义而陷于未来的迷宫之中:一切互相矛盾的可能性都是同等可能的选项,没有事先预定的优先排序而平行铺开在现时之中,并且在更远的未来里还可能互相交叉或互相转换。不可测的未来撕裂了意向性,使之难以凝聚。

      作为时间分叉的多种未来可能性虽然共时地存在,可它提出的却不是共时性问题,而是当代性问题。这两个问题有所不同:“与时间同在” (contemporary)不同于“在同一时间里多个事物同在”(synchronic)。在某个时刻,多个事物同时存在,我们意识到的是这些事物的平行状态,却没有意识到时间本身,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与时间的关系;当我们意识到时间分叉为多种尚未存在的可能性,而且还将无穷分叉为更多可能性,此时意识到的不是事物,而是时间本身,或者说是时间的时间性,以及我们与时间的同在关系。意识到与时间同在从而意识到意识自身的时间性,这就形成了当代状态。在这个时刻,既然已经赶上时间而与之同在,就只好去引领时间了,就必须在时间中给时间选择一种未来,可是时间只给了主体领路权却不给解释权,所以我们无法解释未来。

  

   意识的时间纪年

      奥古斯丁之所以无法回答“不问时原本是知道的”时间是什么,是因为无法给时间一个概念——时间已是最基本的概念了,所以,对时间的最好解释也不过相当于同义反复。时间可用来解释别的事情,而不可能被解释。奥古斯丁想必熟知柏拉图对时间的经典解释,他不援引柏拉图自当另有原因。柏拉图给出的是对时间的一个迂回解释:宇宙的原型是永恒存在本身,造物主根据原型创造宇宙,可是宇宙始终变动不居,并不能表达原型那种无变化的永恒性,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造物主创造了时间作为“永恒的形象”(image of eternity),有序的时间(chronos)以数列方式的无穷流变去勉强表现永恒性,无穷性虽不等于永恒本身但近乎永恒性[  Plato: Timaeus. 37c-d。]。过去、现在、未来表达的是生成形式,可以用来谈论事物,却不足以表达永恒,“对于永恒之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划分并无意义,永恒之在‘一直是’而决不是‘过去是’也不是‘将来是’”[  Plato: Timaeus. 37e-38a。],柏拉图如是说。考虑到奥古斯丁是发现我思问题之第一人(笛卡尔则是发明我思理论的第一人),也许可以猜度,奥古斯丁已敏感到时间是属于我思的主观形式,因此不愿采用柏拉图的时间理论。柏拉图的时间显然更适合说明自然时间,并不能解释人的时间性,即具有历史性的时间。创造世界不是人的工作,人只能创造历史,不能创造时间,却创造了时间的历史性。

      给时间赋予形象能够增进人对时间的理解吗?孔子的川上名言是时间的一个经典形象,可孔子语焉不详,于是我们可以追问:流失的到底是什么?是时间还是事情?如果时间永无断绝地流走而又到达,时时如一,时时正当时,那么,时间流失了吗?无独有偶,赫拉克利特也有个流水的隐喻,通常概括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这并非原话。赫拉克利特的流水言论最早载于柏拉图的《克拉底鲁篇》:“相传赫拉克利特说:万物皆动而无物驻留。他将其比作河流,他说你不能两次踏进同样的水流”[  Plato: Cratylus, 402a. 赫拉克利特关于流水暗喻另有三个古本记载,但都晚于柏拉图。参见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姚介厚:《希腊哲学史·1》的文本分析,人民出版社,1997. pp.440-446. ]。可见赫拉克利特的意思很清楚:流变的是万物而不是时间本身。

      另一个同样著名的时间形象是无穷直线(谁发明的?待考)。直线虽不如流水那么逼真,但直线对人的诱惑在于它能够把不可分的时间兑换为可分割的段落,这样似乎可以变相地使时间“停下来”而加以分析,但这是个可疑的诱惑。假如时间真如直线那样可以分割,那么芝诺就确有理由宣称那些时间的悖论,例如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或飞矢不动等等。然而,当直线最终被分割为没有长度的点,时间就更神秘难解了。博尔赫斯发现:假如每个现时是一个没有长度的几何点,那就意味着现时一半在过去,一半在未来,现时为空,于是“我们不可能想象一个纯粹现时,因此现时等于零[  博尔赫斯:“时间”,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王永年、陈众议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P.195.]”。如此看来,化线为点并不是使时间停留而加以思考的恰当方式。顺便一提,照片倒是具有让时间停留的效果,照片是可以凝视的,凝视就是历史性的,正是历史性留住了时间。与无法凝视的录像相比,照片更具形而上意义。

      正如前面提到的,存在是时间性,意识也是时间性,既然意识具有时间性这一魔力,就能够把握存在,也因此能够构造一个属于意识的主观世界,可以表达为唯心论的公式:主体性(subjectivity)构造客观性(objectivity)。从笛卡尔、康德到胡塞尔所建构的主体性都基于具有魔力的内在时间意识。内在时间是主观时间,它并不是自然时间的对应形式,而是意识自身的运行方式,或者说是意识对自身的意识形式。

      如果没有内在时间,人就失去主体性,就只是与万物无异的自然存在。内在时间永为现时,因此超越了流失。意识以现时为原点和出发地,让意向性双向地投向过去和未来,在过去和未来里形成任意远近的意向落点,就是说,意向性可以任意安排事件的显现顺序。在这个意义上,蒙太奇本来就是意识自身的一种构成方式,难怪德勒兹发现了时间意识与电影艺术之间有着互相解释的关系[  参见德勒兹:《电影2:时间-影像》,谢强、蔡若明、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无论五千年前还是昨天的事情与现时的真实距离有多远,在意识中都与现时等距,同样具有现时意识的同时性。虽然历史事件按照自然时序而被记载,但所有的记忆却只有同一个时间,是现时意识中的“过去那时”;同样,所有的未来,无论什么时候来临,都是现时意识中的“将来到时”。

      年月日是外在时间的纪年,而那时、现时和到时——更通常的说法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意识内在时间的纪年。对于意识来说,年月日是记事的技术刻度,用于给事情的发生顺序记流水细账,却对时间的本质无所说明,而过去、现在和未来才是时间意识的自我解释,表达的是事情在意识中的出场方式,这是意识自身的纪年。

      既然过去和未来都在现时里出场,现在时就是主体性的唯一时态,是意识自身的正时,既是时间的原点和出发地,也是时间两面的分界线,它把一切现实的划为过去,而把一切可能的划为未来。在这个意义上,现时确是空无(同意博尔赫斯的说法)。正因为现时本身为空,才有空地去邀请并接纳过去和未来的出场,因此现时也就成为时间的召集者。当意识把过去和未来召唤到现时中来,过去的任何一个那时就不仅具有那个时代的当代性,也因现时之召唤而具有现时的当代性;同样,未来虽然尚未存在,却作为现时的可能前途被召集出场而具有当代性。

  

   告别而不知如何出发

      与意识不离不弃如影相随的现时既然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时刻,现时就既是一个告别的时刻,也是重返的时刻,又是出发的时刻。博尔赫斯通过时间分叉效应思考的是意识朝向未来的一面,而既然现时是两面朝向的,博尔赫斯的时间分叉效应也应该两面有效,过去的事情和尚未实现的可能性都同样作为思想问题而在场。

      现时既然是意识的唯一时刻,也就是意识的恒定点,因此,现时永远都是时间的当代。现时总是一个告别的时刻,又是出发的时刻。如果告别而不能重返,告别就是丢失,不过,丢失的不是时间而是历史。自然时间富有一切,挥霍不尽,既不看管也没有责任看管历史,一切发生了的事情都会随自然时间永远消失,而意识却能够实现重返。然而,能够重返的不是事情,而是事情的意义以及存留的问题。正是重返创造了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意识通过重返将过去的任一问题当代化,也创造了时间的历史性。当然,当代性并非附着于自然时间的亲历性,而是召唤“那时”和“到时”的现时性。当代性超越了时间的流逝而把那时拉入此时,那个重返的那时也就变成了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此时。既然意识之永时是现时,当代就不是时间顺序中的一个时段,而是过去和未来双向来到现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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