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很多网友来信,问为什么近期很少看到我写的随笔,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对此我甚为感激。我很好,在专心致志完成长篇小说《寂静与喧嚣》的定稿工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真正严肃的文学很难与读者见面,为了感谢朋友们的关注,自今日起分三次选发这部小说的部分内容,希望大家喜欢。

   《寂静与喧嚣》在辽阔深远的社会历史背景上,表现主人公秦焕发从出生到成长,从恋爱到婚姻,从事业发展到官居高位,由于巨大的情感和心理渴求秘密策划一场触目惊心的情杀案件,从而导致丢官失势、结束生命的令人感伤的人生历程。这是一部关于情爱的书,以独到的视角表现爱情无比伦比的魅力,心灵的细微振颤、肉体的痴醉迷狂,都被置放在社会历史的舞台上予以精当展现;这是一部关于道德与良知的书,书中人物依据各自的人性进行或者崇高或者卑劣的表演,他们无法逃脱道德与良知的责问;这更是一部关于社会与历史、现实与人生的书,它试图回答“人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是什么东西使人成为这个样子”的问题,细致生动地刻画描写了秦焕发从自然人向社会人转变过程中现实生活潜移默化的影响。强烈的心理冲突、巨大的情感撞击和细腻纤细的灵魂震颤,在这里都得到了逼真的展示,从而对历史、社会与现实提出了严正的拷问。

   《寂静与喧嚣》60万字,上下卷,这里选发的是第十五章《救赎与沉沦》,大约占全部篇幅的二十分之一。

   ——陈行之

   43.天在说,人在做

   世界是一个整体,当这一边发生着很多事情的时候,那一边也一定正在发生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是有连带关系的,是相通的,然而除非具备某些特定条件,当事者很少可以意会到这种连带和相通,事情与事情之间,至少在表面上彼此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分属于彼此孤立的疆域,在不健全的婚姻关系中尤其如此。

   这段时间,姜薇冷静地完成一个思索人生和抉择人生的过程,进入到灵魂安歇的恬适状态。这件事之于她的意义,不亚于养父对她人生的侵入,不亚于试图将整个人生托付给秦焕发——她终于彻底将自己从养父身上脱落,脱落为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了。这件事固然有阎百望与阙玲的关系——在婚姻道路上再次遭受挫折的阙玲,最终走向了阎百望,目前她已经半公开地成为了阎百望的情妇——的背景,但是,促使她做出抉择的仍然是她自己的心智和感情。耐人寻味的是,这件事的意义,实际上是在与秦焕发的关系中才体现出来的——在付出极大的情感努力之后,姜薇终于确认,秦焕发狭小而自私,他一直在对她进行情感要挟,她疲倦了,开始后悔为挽救关系所付出的巨大心力了。

   姜薇就像顿悟一样,意识到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相信,唯一有意义的存在是你自己的存在,只有你自己。有了这样的心理条件,原来看上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比如她与慕京生的关系。

   慕京生毕业之际,为了给他谋取一个好位置,父亲慕三定拖着有病的躯体亲自拜访了省教委主任,在忍受半个多小时冷言冷语以后,权力很大的教委主任总算开了金口:“我给你问一下吧!”三天以后,慕京生收到了要他到龙翔市委办公厅报到上班的通知。

   其实人生只需要一次关键性的推动,慕京生到了政府权力部门,简直如鱼得水,他天性聪明活络,再加之很有从政的才干,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很快就当上了处长,现在他出现在某个场合,也足以引起人们伸长脖子眺望了。

   慕三定去世以后,慕京生与省电视台漂亮的女主播李慧爱恋爱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出于丈夫的原因,或者出于妻子的原因,或者出于丈夫和妻子的双重原因,这两个著名人物的夫妻情分有名无实,双方都没有被“家”这个东西所束缚,依旧各自保持着独立自由的生活空间。在关于他们的传闻中,最让姜薇惊愕的,莫过于夫妻可以带着自己的情人在一套房子里过夜!

   姜薇问阙玲:“为什么?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不离婚?”

   黑黝黝的阙玲笑了一下,解释道:“姜薇,婚姻到一定境界,就与责任和道德没有什么关系了,与什么有关呢?与利益有关,他们分别都从对方那里获得利益。”阙玲分析了这里边的机理:慕京生的处境取决于李慧爱那些权力位置显赫的情人,而妻子留在他身边,又因为只有这个对生活持极为开放态度的人,才可以给她提供自由的条件,这是一种各得其所的平衡。

   姜薇不以为然,讥诮说:“这个社会的确在进步。”

   然而就像人们对生活中的奇异事物总是下意识给以特别关注一样,慕京生引起了姜薇很大兴趣,一个月以前,龙翔日报决定刊发省委领导班子推进作风建设的系列报道,姜薇奉命去龙翔市委采访民主生活会,在那个古典园林式的建筑群落中遇到了慕京生。

   “你现在成了大人物,”姜薇以过来人的坦率态度面对这个曾经的追求者,“你大概不记得我这个老同学了吧?”

   会议还在进行中,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窗外是一处有九曲回廊和小桥流水的景观。

   “薇薇,你说哪儿去了?”慕京生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我每天都在想你,薇薇,难道你不知道?”

   “嘁!”姜薇撇着嘴,“证明?我要证明!”

   慕京生拉过她的一只手,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光亮,说:“你知道洛北民歌里有一句唱吗?”

   “我不知道,”姜薇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什么唱?你给我说说。”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想你想得打颤颤……”

   姜薇抽回手,嗔笑道:“你说什么呢?!”

   慕京生也笑起来:“这是真话,薇薇,我时常为你打颤颤。算了,薇薇,都是过来人,没什么遮遮掩掩的,怎么样?你来吗?”

   姜薇怔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就在这一刹那间,姜薇突然决定跟生活开一个玩笑,把那个无形的一向对她施以重压的东西亵渎一下,就像做小姑娘时因为什么事情抓狂把一块面包揉碎了一样。她佯装生气地对慕京生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彻底堕落了,简直不可救药……”

   经验老道的慕京生从姜薇眼睛看到跳荡着的轻佻,用商量习以为常的事情的口气问道:“我是认真的,姜薇,我有一个很舒适的地方,你来不来?”

   姜薇彻底放弃矜持,笑着说:“来就来,你以为我不敢来吗?我不相信你会把我吃了……”

   结果姜薇真的来了,在慕京生一处无人知晓的房子里,两个人度过了一个说不上诗情画意却也极为享受的夜晚。慕京生超常的性能力的确差一点儿把姜薇吃掉,最激越的时刻,她也完全放纵开了自己,表现得就像是一头贪得无厌的淫兽,无有淫秽语言不能出,无有超乎常规的动作不能做,就连慕京生都暗暗吃惊,尽管他从未曾在这方面低估过她。

   慕京生抚摸着姜薇慵懒的、某些部位还在痉挛的肉体,说:“你很厉害,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姜薇还没有从无遮无拦的纵欲状态中解脱出来,含混地嘟囔着:“慕京生,你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安静下来的时候,姜薇清晰地意识到,她是被自己故意的放纵带到这里来的,她没有负罪感,她似乎无须再对什么人承担责任,她已经不存在对什么人负罪的问题了,按部就班,生命本能,自然需求,仅此而已……令她惊讶的是,在这种超越道德桎梏的交媾中,竟然隐藏着如此神奇的、简直可以说达到极致的快感……她默默地看着微闭着眼睛的慕京生,这个拥有健全的家庭生活却又成天周旋在女人中间的人,也许很早就意识到了她现在才意识到的东西……也许……不能不承认,她就像被迷醉了,她难以抗拒超越一切禁忌所带来的快感,这预示着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无论是不是慕京生,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禁锢人的其实并不是道德禁忌,更不是社会习俗,而是某种心结,现在她亲手把它打开了,她就像获得了涅槃,全身心都感觉到清澈与轻松……在这一系列精神活动的表层,她需要一个具象的标志物,就像航道上的标志物一样……然而她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仅只是漂浮在航道两侧的标识物,仅只是标识物,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才是推动或者影响船速的水流……她无力潜沉到那么深的地方去观察精神世界的流转,她快乐地站在船头,陶醉在视界之内的风光,她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在朦胧的夜色中,她抚摸慕京生的肉体,偎依在他怀里,说了一句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当初……我真该嫁给你……”

   慕京生脸上显出淡淡的略带讥讽的笑意。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在笑,”姜薇突然觉得羞赧,“坏蛋,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笑我?”

   慕京生仍然什么都不说。

   姜薇攀住他的肩头,问道:“上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慕京生看着她说:“我喜欢所有漂亮的女人。”

   姜薇无心开玩笑,继续问道:“如果我们建立交往,我们会走到哪一步?”

   “睡觉,姜薇。”

   姜薇很惊讶,追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就是睡觉。”

   “你很不道德,”姜薇半嗔半喜地说,“京生,我感觉你的生活很混乱。”

   慕京生将姜薇稍微推开一些,探过身子从床头柜取出香烟。

   “好吧,姜薇,今天咱俩就扯一点儿闲话吧!”慕京生把香烟点燃,“不止你一个人说我的生活混乱,这要看从哪个角度看问题。我是这样看的,在两性关系中,不应当掺杂进感情因素,男女间的事情,为什么绝大多数都很复杂?就是因为在单纯的性关系中,掺杂了本不该有的东西,那就是感情,是这个东西把事情弄复杂了。其实,性就是性,它很美好,你还要怎么样呢?两情相悦是性的唯一功能,上帝把人构造成男凸女凹,就是让他们享受这种差异的。”

   姜薇坐起来,用讨论问题的语气说:“如果按你这种说法,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只有性?这么说,京生,莫不是你在玩弄我?”

   “你太文雅了,姜薇。”慕京生纠正说,“其实用‘玩儿’这个词更准确些,难道你不是在玩儿我吗?互相玩玩儿,这很好啊!难道你非得认为我们在相爱?难道你非得认为我们是在享受爱情?姜薇,世界上没有爱情这个东西,没有。爱情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是:性,再加上人对于性的本质的遮掩,没有别的东西了。你我都是过来人,早就过了浪漫的年龄,我们现在应该有能力将两者分开了……”

   姜薇贴向慕京生,她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他说出了她意识到却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东西,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完全黯淡了道德光彩的真理。

   “你这个人,”姜薇把脸埋在他赤裸的胸前,“有时候挺可怕的。”

   “常识而已,”慕京生爱抚着她的肩背,“常识有时候会让人振聋发聩,这是因为人们受社会习俗的影响,已经丧失掉按照常识看待自己和他人的能力了。”

姜薇记不得是怎样结束谈话的了,但是她清楚地记得,作为进入新的生命区段的标志,她开始无所顾忌地按照慕京生所谓的常识安排自己的生活了,尽管一开始并非没有心理障碍。具体到她与慕京生的关系,实际上是在厌恶与渴望的中延续下来的,对立的两极似乎都在升级——厌恶的时候,姜薇认为自己就是不要脸的婊子,她渴望享受一个婊子可以享受的一切;她明明知道慕京生只是一个在她身上发泄性欲的家伙,可她又无法否认,她实际上是需要这个迷人的家伙的……她确认他们在过一种令人鄙夷的堕落生活,这种确认曾经引起她异常惶惑的感觉。一个人面对天花板,她常常感到委屈与愤懑,她被挤压的灵魂有时候会向外蔓延,想得到生理欲望之外的某种东西,(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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