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论“浙东学术”曾说过一句名言:“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钱宾四师一生治学大体上都遵守这一精神。钱先生逝世以后,报章上刊出了不少纪念文字,其中颇有人把他划入“新儒家”的旗帜之下。一九八八年八月新加坡东亚研究所召开了一次“儒学发展的问题与前景”会议,我在现场上看到了一份大陆有关“现代新儒家丛书”的出版计划,钱先生也占一专册,钱先生是二十世纪的一位“新儒家”似乎已成定论了。

   但是钱先生生前却雅不愿接受此“新儒家”的荣衔。这不仅因为他极力要避免建立任何“门户”,而且更因为“新儒家”具有特殊的涵义,不是他所能认同的。本文想对这一问题作一初步的澄清。

  

   一、学术与门户

   论学不立门户,是钱先生从早年到晚年一直坚持的观点。他早年在学术界的成名之作是《刘向歆父子年谱》,这是对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全面而有系统的驳斥。清末民初的学术界一直有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大壁垒的对峙。但钱先生虽摧破了今文经学,却并未陷入古文经学。他认为今文、古文都是清儒主观构造的门户,与经学史的真相不尽相合。所以后来他在《两汉经学今古平议》的《自序》中说:

   盖清儒治学,始终未脱一门户之见。其先则争朱、王,其后则争汉、宋。其于汉人,先则争郑玄、王肃,次复争西汉、东汉、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起。

   又说:

   晚清经师,有主今文者,亦有主古文者。主张今文经师之所说,既多不可信。而主张古文诸经师,其说亦同样不可信,且更见其为疲软而无力。此何故?盖今文古文之分,本出晚清今文学者门户之偏见,彼辈主张今文,遂为今文诸经建立门户,而排斥古文诸经于此门户之外。而主张古文诸经者,亦即以今文学家门户为门户,而不过入主出奴之意见相异而已。……

   本书宗旨,则端在撤藩篱而破壁垒,凡诸门户,通为一家。经学上之问题,同时即为史学上之问题。自春秋以下,历战国,经秦迄汉,全据历史记载,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

   钱先生著作中几乎无处不致意于门户之必不可有,而言之最明白畅晓者则首推此序。《朱子新学案》是他晚年最大的著作,他在这部书中则要打通理学内外各种门户,因为只有拆除种种门户之后,我们才能看清朱子的真面目。所以《自序》说:

   学者困于门户之见,治理学则必言程、朱、陆、王。

   又说:

   学者又有经学、理学,乃及汉学、宋学之辨,此等皆不免陷入门户。朱子学,广大精深,无所不包,亦无所不透,断非陷入门户者所能窥究。本书意在破门户,读者幸勿以护门户视之。

   钱先生反覆强调门户之见必须打破,这和他在学术上的“宗主”有密切的关系。他一向认为中国学术传统以贯通和整合为其最主要的精神。经、史、子、集虽分为四部,四部之内又各有千门万户,但是所有部门都呈露中国文化的特性,因而也都可以互通。他常说,在中国学术史上,通儒的地位往往在专家之上。“通儒”自然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企及的。但每一时代总有少数人被推尊为通儒;凡是足当通儒之称的大概都是较能破除门户之见的学人。钱先生自己便是二十世纪国学界的一位通儒,经、史、子、集无不遍涉而各有深入。据他自叙为学的经过说:

   入中学,遂窥韩文,旁及柳、欧诸家,因是而得见姚惜抱《古文辞类纂》及曾涤生《经史百家杂钞》。民国元年余十八岁,以家贫辍学,亦为乡里小学师,既失师友,孤陋处负,以为天下学术,无逾乎姚、曾二氏也。同校秦君仲立,年近五十,亦嗜姚、曾书,与余为忘年交。一日,忽问余:吾乡浦二田先生,有《古文眉诠》,亦巨著,顾治古文者独称姚、曾不及浦,同时选钞古文,其高下得失何在?余请问,秦君曰:我固不知,故举以问君耳。嗣是遂知留心于文章分类选纂之义法。因念非读诸家全集,终不足以窥姚、曾取舍之标的,遂决意先读唐、宋八家,韩、柳方毕,继及欧、王。读《临川集》论议诸卷,大好之,而凡余所喜,姚、曾选录皆弗及。遂悟姚、曾古文义法,并非学术止境。韩文公所谓因文见道者,其道别有在,于是转治晦翁、阳明。因其文渐入其说,遂看《传习录》、《近思录》及黄、全两《学案》。又因是上溯,治五经,治先秦诸子,遂又下迨清儒之考订训诂。宋、明之语录,清代之考据,为姚、曾古文者率加鄙薄,余初亦鄙薄之,久乃深好之。所读书益多,遂知治史学。【《宋明理学概述·自序》】

   这一段自叙,极为亲切,与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相似,钱先生《师友杂忆》所记虽较详尽,但论及治学的转折不及此序之扼要。据此序,钱先生最初从文学入手,遂治集部。又“因文见道”,转入理学,再从理学反溯至经学、子学,然后顺理成章进入清代的考证学。清代经学专尚考证,所谓从古训以明义理,以孔、孟还之孔、孟,其实即是经学的史学化。所以钱先生的最后归宿在史学。前面引了他的话,在解决汉代今古文经学的争论时,他是“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事实上,他无论研究子学、文学、理学,也都是站在“史学立场”上。我们可以说,“史学立场”为钱先生提供了一个超越观点,使他能够打通经、史、子、集各种学问的千门万户。而且他的治学经验更使他深切体会到:如果划地为界,跼躅于某一特殊门户之内,则对此门户本身也不能得到比较完整的了解。钱先生毕生致力于破除门户之见,更不肯自己另建门户,其更深一层的根据便在这里。

   但是钱先生虽悬通儒之学为最高鹄的,却同样承认学术发展必然日趋分化、日趋专门。一部中国目录校雠学史便是明证。门户的出现正是这一发展的结果。经学之中有今文、古文,理学之外又有心学,凡此之类都是学术这一大家族在长期传衍繁殖中所建立的支脉。所以钱先生决不是主张取消中国学问中已存在的门户;他所反对的其实是门户的偏见。(上引章学诚“必不可有门户”之说,微有语病,其意仍指“门户之见”。)学术门户的成立自有其客观的历史根据,谁也不能任意加以抹杀。但持门户偏见的人则不免过分夸张自己的门户;他们往往高自位置,而卑视其他门户,甚至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这种偏见必然导致曲解臆说。钱先生对于现代学术必须分途发展一点,有很明确的认识。他曾说:

   今天的学问已是千门万户,一个人的聪明力量,管不了这么多;因此我们再不能抱野心要当教主,要在人文界作导师。所谓领导群伦,固是有此一境界;但一学者,普通却也只能在某一方面做贡献。学问不可能只有一条路,一方面,也不可能由一人一手来包办。今天岂不说是民主时代了吗?其实学问也是如此,也得民主,不可能再希望产生一位大教主,高出侪辈,来领导一切。【《中国学术通义》,台北,学生书局一九七六年版,第302页。】

   可见他一方面戒学者勿陷入门户的偏见,另一方面又强调现代学者只能走专门化的道路,不能再妄想作“教主”或“导师”。这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所说的“通儒”(或“通才”)的涵义。他的“通儒”并不是和“专家处于互不相容的地位。现代学者首先选择一门和自己性情相近的专业,以为毕生献身的所在,这可以说是他的“门户”。但是学问世界中还有千千万万的门户,因此专家也不能以一己的门户自限,而尽可能求与其他门户相通。这样的“专家”,在他看来,便已具有“通儒”的思想境界。但“通儒”又不仅仅旁通于其他门户而已,在旁通之外,尚有上通之一境。钱先生常说,治中国学问,无论所专何业,都必须具有整体的眼光。他所谓整体眼光,据我多年的体会,主要是指中国文化的独特系统。一九五五年我初到美国,那时我的兴趣偏向社会经济史。钱先生在十月十七日的信中指示我:“弟在美盼能有机会多留心文化史及文化哲学问一方面之研究。社会史经济史必从全部文化着眼始能有大成就。”这是中国传统所强调的“先识其大”。换句话说,专业上通于文化整体,或“艺”进于“道”,这才是“通儒”的最高境界。钱先生论通识与专业的关系大致和章学诚所说的“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文史通义·博约下》】甚为相近,我们不要认为这是中国传统学术中的陈旧观念而加以轻忽。事实上,西方现代也同样有“部分”与“整体”互通的要求。近几十年来诠释学逐渐从神学扩展到文学、哲学、史学等即是一现例。

   总之,在中国学问的领域内,钱先生一方面破除门户之见,一方面又尊重现代的专业。这种似相反而实相成的论点是相对于一整体的观念而成立的;门户可以有高下大小之异,但同是此文化整体的门户。因此没有任何一个门户有资格单独代表整体。一切专业也都起于对此整体进行分途研究的需要,因此我们对于此整体的了解正有赖于各门专业的精进不已。钱先生所反覆致意的则是:研究中国学问的人无论从什么专业入手都必须上通于文化整体,旁通于其他门户。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免于见树不见林之病。

  

   二、学问的宗主

   上面,我们大致说明了钱先生关于中国学问传统中“门户”的看法。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讨论他在中国学问方面的“宗主”问题。只有把这一层讲清楚了,我们才能真正懂得钱先生为什么不肯认同于“新儒家”。但是讨论这个问题,下笔最费踌躇。钱先生学术思想方面的“宗主”决不是几句话可以概括得尽的。我在这里只能就平时理解所及,略述钱先生为学的旨趣与抱负,而归结他对儒家的看法。

   根据钱先生的回忆,在十岁那一年,他的体操老师钱伯圭对他说,中国历史走了错路,才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治乱循环。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所以中国此后应该学西方。钱先生接着告诉我们:

   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而年方十龄,伯圭师即耳提面命,揭示此一问题,如巨雷轰顶,使我全心震撼。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一九八三年版,第33-34页。】

   这是一段十分珍贵的自传材料,透露出钱先生治中国学问的最初动机。他受梁启超《中国不亡论》的刺激还在此六年以后。其实钱伯圭这一番议论也渊源于梁启超。梁氏在《新史学》(一九〇二年)中便最早援引社会进化论来驳孟子“一治一乱”的历史循环论。

   这一动机最后发展为他的“终极关怀”:他毕生治学,分析到最后,是为了解答心中最放不下的一个大问题,即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中国的变局,中国的文化传统究竟将何去何从?他在这一大问题上所获得的系统看法,遍见于《国史大纲》以下的各种著作,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得尽的。我在这里只想提出两点观察:第一,钱先生虽然一生以阐发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自任,但是他并不是持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抗衡,以拒斥现代的变革。相反的,他早年对西方的学术和思想毋宁是十分欢迎的。所以章太炎、梁任公、胡适之等人运用西方哲学和史学方法研究先秦诸子,曾受到他的推重。以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而言,钱先生一方面固嫌其疏阔,但另一方面却充分承认“其书足以指示学者以一种明确新鲜之方法”。【《国学概要》下册,第142-143页。】他甚至说:

   清儒尊孔崇经之风,实自(章、梁、胡)三人之说而变。学术思想之途,因此而广。启蒙发凡,其说多疏,亦无足怪。论其转移风气之力,则亦犹清初之亭林、黎洲诸家也。【同上,第144页】

这样的话难道能出自一味顽固保守的人之口吗?事实上,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因为没有人建立一种理论,主张保守中国传统不变,并拒绝一切西方的影响。(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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