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颢被抓,我呼喊过。这几乎是出于本能,其实我并不认识沈颢,也从没有看过《21世纪经济报道》。在一个资讯遭到控制的国家,民众只能凭直觉判断,我的直觉就是怀疑和反对。这已经成了本能,我少年时候就被训练成了。

但昨天被言之凿凿证明他有罪了,沈颢还现身说法了,忏悔了。尽管是身陷囹圄的忏悔,但所指之事,也许确实。当今中国,哪个媒体敢说没有做过此类之事?就好像抓贪官,哪个官员经济没问题?整个中国是腐败的温床,只不过你被盯上了。只要明眼人都看得出,《21世纪经济报道》被盯上并非经济原因,所谓敲诈,抓的是敲诈,但实际上抓的是政治。

我说过,在中国,政治无处不在。但毕竟是被抓把柄了,所以搞政治的屁股一定要干净,包括反政治的。搞文学的可以不干净,搞艺术的可以不干净,搞科研的也可以不干净,但搞政治的一定要干净。搞政治的不干净,就什么都毁了。你举起反体制这面旗帜,你就面临着危险,这危险,一面来自反方,一面还来自自方——包括那些被你感召的、视你为旗帜的人们。所以我承认,昨晚我极为郁闷。尽管我知道这是政治清算,但仍然有被掴了一巴掌的感觉。早上上网,看到网上“毛左”“南黑”“五毛”们兴奋异常,我无言以对。

沈颢被抓时,不少人称之为“圣徒”,当时我就心里不是滋味。想想,人是这么容易成为圣徒的吗?勿宁是把他给端起来了。他成“圣徒”了,那么他只能在里面英勇就义,所以他昨天投降了,“毛左”“南黑”“五毛”们就挖苦他不似成岗、许云峰。再,他所在的单位能让他成为“圣徒”吗?众所周知,中国没有一个媒体不是党办或党管的,党办的党给钱,党管的党不给钱,自己弄钱,无论如何都不能高洁。有人爆料,《21世纪经济报道》有着赚钱养集团的任务,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更不能清高了。当然这养,是养道义。但以非道义来养道义,这个逻辑诡异得可以。

据说这“圣徒”最初是出于沈颢自己笔下的,他说:“即使新闻死了,也会留下圣徒无数”。提到他,人们常会提到他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前面引用的《瞧,那些新闻的圣徒》,另一篇是《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这是《南方周末》曾经的社论。这曾经是我非常喜欢的报纸,但回想起来,我恰是从这一期开始不怎么看了,以至于我自己的文章发在上面,都爱看不看。有不少人盛赞这篇文章写得好,据说有中学教师当初还把这文章拿到教室里,读给学生听,影响学生至今,我不能不叹息中国的文学教育。其实这文章并不好,华丽、煽情、空洞,不过是“文青”的写作水平。但最让我不喜欢的是其中的“泪流满面”的“正能量”。新闻需要什么“正能量”?新闻本就应是“负能量”,它是针贬,是警醒,是棒喝,好事可以不上报纸,坏事才要上报纸。所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说得不好听,但却切中了新闻的本质。

指沈颢们的罪状中,有说他们的媒体偏好负面报道,如果不跟金钱交易有关,有何不可?某集团没有执政时不也是这么搞的?他们执政了,新闻学却要弘扬“正能量”了。在一个民主国家,是不会规定正负面报道比例的,只要没有歪曲事实。有人会说,沈颢们是歪曲了,那么好,让那些被歪曲了的公司出来走两步。

一个新闻媒体搞“正能量”,就很容易妥协。从那以后渐渐的《南方周末》衰落(尽管有打压的原因),而《南方都市报》挺起,就可以看出来。妥协就可能蜕变,金钱的好不也是好吗?我想从道义上的“正能量”到金钱上的“正能量”,是有一个陈仓暗渡的。如果此时你还不忘理想,那么那个正虎视眈眈盯着你的政敌就打你没商量了,以道义的名义。

沈颢死了,他是被夹死的。

中国有新闻吗?没有,只有恶闻。这恶闻来源于恶制度。在恶制度中泪流满面,勿宁是愚蠢、可怜、可悲。

想起当年《南方周末》的“中国梦”。现在已经证明,人家跟你不过是同床异梦。中国文人总是犯幼稚病,这幼稚的根底,其实就是“正能量”。这使得他们不长记性,这使得他们不长记性,?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典型的是屈原,千打不悔,本性难移。不少人还振振有词:“我是在为中国进步努力做着工作!”拉倒吧,你以为你是陀斯妥耶夫斯基?陀氏以作家之躯沉迷于受虐,那成就了美,但如果抱以治国之心,那么只能让罪恶苟延残喘,甚至获得正当性,甚至,你成了罪恶制度的帮凶,这勿宁是“恶”。无论是媚,还是忠,还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还是声称“第二种忠诚”,都是要好,让中国好起来。但是这个该死的中国是不会好起来的,“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不过是舞文弄墨的文学修辞,终究会被老是照不到阳光的民众所唾弃,甚至成为恶制度的粉饰。不如撕掉遮遮掩掩,加入恶,纯粹的恶,让这个世界恶透、化脓、毁灭。“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