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一年,越来越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和之前当记者时做的事情,其实根本都是一回事:把问题弄明白。

当记者时,带着选题出发,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搜寻各类资料,为了让读者“在这里读懂中国”,自己不得不倾尽心力在种种事实和观点中寻找蛛丝马迹,尽可能把问题搞懂。

读博士时,最重要的也是“问题意识”——提出问题,看看前人研究到了哪一步,然后设计自己的研究,去解答这些问题。

于个人而言,记者和学者的工作背后都是好奇心在驱动——从更宽广的视角来看,驱动力当然还包括社会责任等,但单论个人层面,好奇心确实是一切的中心和起点。

这个世界上的人大概可以分成几个类型。有人着迷于创造(不管是物品、财富、艺术还是其他),有人看重分享和服务(不管是向个人还是向社会),有人喜欢管理(不管是人还是物),有人是关系的联结者和维护者,有人则觉得探索未知最具吸引力,探索的过程中所能获取的智识上的愉悦无与伦比。

几种人都能做好记者和学者。但如果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可能会做得比较痛苦。

当然,同为探索未知,当记者和读博士之间还是有不少差异。在记者的道路上,起点和终点都是事实,它是记者的词典中最重要的一个词;学者的探索起点可能是社会现实,也可能是理论,终点则往往更看重对人类整个知识体系、理论体系的贡献,而非一时一事的答案。此外,记者会将“快速”赋予极高的优先值,学者则更在意研究方法的科学性。

所以,从记者转为研究者,常常要提醒自己慢下来。在着手研究之前,先再三打量自己的计划,看是否充满了导向错误结论的风险;在激扬文字之前,先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仔细寻找和阅读前人都发现了什么。

文献中每每有惊人的发现:原来前人已经把这些问题研究得这样透彻了,原来之前我所知道的是这样的局限和狭隘。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在国内的舆论中,一提到群体行动,往往就会有很多论者搬出勒庞的《乌合之众》,并尊为真理,以证明群体中的个人是多么疯狂无理性。在各类推荐书单中,也常常能见到这本书的名字。我也曾是这本书的拥趸,上大学时还爬到教学楼顶的天台上捧着这本书拍了张装腔作势的照片。但后来读硕士时从“传播学理论研究”的课堂上得知,《乌合之众》只是一家之言,并未得到学界公认。到了美国之后进一步查阅了相关文献发现,与其说《乌合之众》未得到学界公认,毋宁说学界已经公认勒庞的解读有着严重的局限性。用圣母大学社会学教授Daniel J. Myers在一篇论文中的话来说,勒庞式的群体观念已经被后来的学者们彻底驳斥了(have been thoroughly debunked)——Myers本人的研究重点即是社会运动和集体行动中的扩散模式。(他同时提醒:如果感兴趣,可以把Clark McPhail的《The Myth of the Madding Crowd》一书找来,该书是对群体心理学的完整回顾。)

还有一本经常被提起的书是《娱乐至死》。这本2004年被翻译引进中国的书,的确是经典之作,在Google Scholar的被引用数超过了4000。不过,这本书出版于1985年,当时的媒介环境和现在差异巨大。最近二十多年间,学者们在电视与娱乐的问题上做了很多进一步的研究,例如,有学者发现,娱乐内容和严肃内容的界限并非那么明显,比如美国的深夜政治讽刺脱口秀节目《The Daily Show with Jon Stewart(也即“囧司徒每日秀”)》、《The Colbert Report(也即“扣扣熊报告”)》等一般会被划入综艺娱乐节目的范畴,但它们其实已经成为美国青少年了解政治的主要来源。如果现在再用这本书作为论据,甚至是唯一的论据,其解释力值得怀疑。

另一个例子是,之前曾经跟一些人聊起:或许人总是倾向于接受和相信自己之前就认同的观点,而互联网让人更容易读到与自己意见一致的内容,因此可能加剧意见的分化。这些都只是从个人观察中得出的感性认识,但其实在传播学文献中已经有大量围绕“选择性接触(selective exposure)”、”回音壁效应(echo chamber)“、“极化(polarization)”的理论和实证研究,特别是针对互联网及社交媒体环境下的相关研究,更是一大热点。这些研究的说服力和精细程度早已超过了感性认识能够达到的程度。

越在既往研究的海洋中探索,就越发现此前接触的思想资源是多么局限,乃至落后,也越惊异于前人研究的丰富和多元。如果说今天的研究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那么攀登巨人肩膀的过程本身已经是一件艰巨的事情。但是,只要找到了向上攀登的途径,看着眼前的世界越来越开阔,看着曾经困扰自己的问题不过是山下的一块小石头,那种愉悦感确实是在其他地方很难获得的。也正是这种颇为美妙的感觉,让我觉得读博士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仰望巨人的肩膀,有时也会感到忧郁,不是觉得难爬,而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有去研究更加终极的问题,例如宇宙的未来,或是人类的本质。当初如果继续读了理科,是不是会在探索更加有趣的问题呢?只是人生没法回头再选择了。

读博之后,在不同场合频繁看到一则对博士之路的图解(原始出处在这里 )——

想象这个圆圈代表了人类的所有知识。

你小学毕业时,了解了其中一小部分。

高中毕业时,了解了更多。

拿到本科学位后,你有了自己的专业。

硕士学位让你对自己的专业有了更深的钻研。

继续阅读学术论文,你会逐渐抵达人类知识的边界。

一旦抵达了边界,你便专注于此。

你花几年的时间试图突破边界。

终于有一天,你推动了它。

这个凸出来的部分,让你获得了博士学位。

当然,对你而言,这个世界看上去不一样了。

但别忘了全局是长这样的。

这是一组非常生动的刻画,最后那张图更是”意外结局”的典范。它让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对于走在博士道路上的人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提醒:不要因为推动了一点边界而洋洋自得,也不要一味沉浸在自己的领域中,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辽阔和丰富。

的确,从记者转为学者,获得了更加专注地探索某一个问题的机会,向人类知识边界的迈进速度会更快。但是,专注不应成为单调的同义词,在自己选定的那一个像素上钻研之余,也最好像一个好奇心泛滥的记者一样,经常去圆圈里的其他地方游荡游荡,即便不是为了跨学科的合作,至少也可以避免变成无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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