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从佛家文化视角看宝玉

(一)

   一九八六年三月,我敬爱的忘年之交,也是许多人热爱的作家聂绀弩去世之前,他生病并发烧到三十九度。家人要送他上医院,他却死死地抓住小床的栏杆,怎样也不肯走。他的夫人周颖老太太急了,求我帮助,说:“你去劝劝,也许说得动他。”我立即跑到他的寓所。聂老很平静地对我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他说:“只要让我把《贾宝玉论》这篇文章写出来,你们把我送到哪里都可以,怎么处置都行,送到阎王殿也可以。”说完,仍紧紧抓住小床。他去世后我写了五篇悼念文章,第一篇题为《最后一缕丝》,写的就是这个瞬间的事。我知道他就像一只春蚕,“贾宝玉论”是他的最后一缕丝,不吐出来就死不瞑目。他的吐丝,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生命的需求。什么苦难都经历了,此时他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吐出最后一缕丝。这是他自发的、自然的、基于天性的最后心愿。如果说他有“非吐不可”的意识,那就是他明白这缕丝在他的情感深处已酝酿得很久了,那是与他的血脉、心灵、思想以及整个生命息息相通、紧紧相连的一缕丝。

   二十六年前他带着这个“未完成”的遗憾到另一个世界。而我在这二十六年中,尤其是到了海外,每当缅怀他的时候,总是想起他最后亲口告诉我的心愿。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完成聂老的“未完成”,以报答他对我的忘年之爱与关怀,惟其如此,才能不辜负他的期待。所以我一定要写下一篇《贾宝玉论》。尽管我在“红楼四书”(《红楼梦悟》、《共悟红楼》、《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红楼哲学笔记》)中已有许多关于贾宝玉的论述,但是,想说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聂老留下的这个题目所蕴含的巨大精神内涵还需要进一步阐明。

(二)

   凡是阅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叩问一个问题:贾宝玉是谁?他是物(石→玉)还是人?是人还是神?或是半神半人?先不说读者、评论者给他的界定和命名,仅《红楼梦》小说里的人物,就给他许多种评论。在父亲贾政眼里,他是个“不肖的孽障”;在母亲王夫人眼里,他是个永远的“孩子”;在警幻仙姑眼里,他是个“天下第一淫人”;在众人眼里,他是个“呆子”;在探春眼里,他是个“卤人”;在宝钗眼里,他是个“富贵闲人”;在皇帝眼里,他是个“文妙真人”;在妙玉眼里,他应是和自己一样的“槛外人”;在林黛玉眼里,他大约是个“知音人”、“知心人”。各种界定与命名都不是胡言,即都说出了贾宝玉的部分性情和人格特征,我在《红楼人三十种解读》里说他是曹雪芹人格的理想化,是作者的第一“梦中人”,没有错。我还把他放在“痴人”、“玉人”、“真人”、“槛外人”里阐释,也并非杜撰。贾宝玉的形象内涵太丰富,可以用多种角度甚至可以用密集的角度来观照他、解说他。过去说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今天我们也可以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这说明,贾宝玉这个形象不同凡响,意蕴非常;更说明,这个人物形象具有多重甚至千百重暗示,不可本质化地用某个概念来规定他。聂绀弩临终前之所以念念不忘“贾宝玉论”,也一定是有满腹心事与评说想向读者倾诉。

   因为贾宝玉的内涵太深广,所以必须用多方位视角观照才能看清看明。我选择的是释、道、儒三个文化视角,并用上、中、下三篇阐释“释之宝玉”、“道之宝玉”和“儒之宝玉”。从儒的视角看,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的“赤子”;从道的视角说,他是不为物役也不役物,逍遥自在的“真人”;从释的视角说,尽管内涵无比丰富,却可以用一个字表述,这就是“心”字。今天我们就讲“释之宝玉”。从这一角度看,“贾宝玉是谁?”“贾宝玉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将断然回答:贾宝玉是一颗心。贾宝玉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的一颗心。这一回答不避贾宝玉这颗心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侧重阐释它的纯粹性。在拙作《红楼梦悟》中,我曾说贾宝玉的眼睛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眼睛,现在我还可以说,贾宝玉的心灵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心灵。因为诞生于第一个黎明,所以它永远清新,没有尘土的污染,即使日后被污染了,它也会征服污染。

   我还从哲学上说《红楼梦》是王阳明之后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心学,但它不是《传习录》似的思辨性心学,而是意象性、形象性的心学。而呈现大心学内涵的主要意象便是贾宝玉。王阳明把儒学内化和彻底化成单一的心学,认定心外无物,心外无天。“心者,性者,天者,一也”(《传习录》语),一以贯之的是心灵一元论,《红楼梦》也是如此一以贯之。我所以不薄高鹗的续书,就因为他保留了曹雪芹原作的心灵一元论,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仍然把心灵视为人生最后的实在而以“心本体”的哲学落幕,保留了《红楼梦》的形而上品格。在一百一十七回中,挂在他胸前的“玉”再次丢失,当宝钗与袭人慌张寻找时,他说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这是一句“重如泰山”的话,是贾宝玉到地球一回并即将离家出走时说的话,这是他对人生的一次总结。其结论是说,世界的根本,人生的根本,是“心”而不是“玉”,即不是“物”,哪怕是至贵至坚的物。曹雪芹的哲学本是源于释家的心灵本体论,高鹗没有丢掉这个“心本体”,很了不起。

   中国大文化史上,可说有三次“心学”高潮。第一次是唐代慧能(《六祖坛经》)以宗教形式出现的自性心学;第二次是明代的王阳明(《传习录》)以哲学方式呈现的良知心学;第三次便是清代曹雪芹以文学形式展示的诗意心学。《红楼梦》中直接引证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之语,并开辟说禅悟道的专章(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讖语),但没有涉及王阳明,这大约是王阳明在《传习录》中声明自己与“明心见性”的禅学不同(参见《传习录·答顾东桥书》),而且仍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致良知”的目的,这显然是贾宝玉不能接受的。因为贾宝玉的心灵完全超越家国内涵、历史内涵,乃属天地之心、宇宙之心。从俗谛上说,贾宝玉是贵族府第中的“富贵婴儿”,是贵族公子中的赤子;而从真谛上说,他则是超越父母府第的宇宙婴儿,他本是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通灵来到人间,心灵仍然是包容天、地、人。所以我说贾宝玉之心乃是无限广阔、没有边界的“婴儿宇宙”。“婴儿宇宙”这一概念借用的是吴忠超先生所译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物理学语言。吴先生的中译本书名为《黑洞与婴儿宇宙》,讲的是大宇宙所派生的另一宇宙。我一直把心灵视为和外宇宙并存的“内宇宙”,它同样没有时空的边界。贾宝玉这个“人”所拥有的这颗“心”,其第一特征,恰恰是它的无限包容性。它天人无分,物我无分,内外无分。它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接纳一切人。在他的心目中,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照说,那些常要加害于他的人,如赵姨娘、贾环应是他的敌人,但他却从不说赵姨娘一句坏话。贾环把滚烫的油灯推向他,企图烧毁他的眼睛,虽没有毁坏眼睛,却烧伤了脸,但他立即制止愤怒的母亲王夫人去报告贾母,并为弟弟承担罪责。连企图烧伤自己眼睛的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这与基督原谅把钉子钉在自己手上的行为相似,也与释迦牟尼原谅曾砍掉自己手臂的哥利王的行为相似,均带有“神性”、“佛性”,所以我说贾宝玉是个准基督准释迦。

   在拙著“红楼四书”中,我猜想释迦牟尼出家之前的状况大约如贾宝玉(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但心灵已超越荣华富贵),而贾宝玉出家之后应是追寻释迦牟尼,也许就是另一位释迦牟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高度评价李煜的词,说他有“基督、释迦担荷人间罪恶”的情怀,这一句话用于贾宝玉也很恰当。

   贾宝玉的心,近乎释迦牟尼之心。说到底是一颗大慈悲之心。这种大慈悲处处表现在生活细节上(如自己被雨淋,还只顾关心他人在雨中;玉钏不小心把滚烫的药汤洒到他手上,他却忙着问玉钏烫了哪里,痛不痛),更重要的是始终守持一种无分别心,也就是没有等级分别、门第分别、尊卑分别、高低分别的情怀。他的前世是“神瑛侍者”,今世还是神瑛侍者。他所侍对象不仅是林黛玉等贵族少女,也包括晴雯、鸳鸯等所谓“奴婢”、“丫鬟”以及平儿、香菱等下等小妾。因为贾宝玉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奴婢、丫鬟、小妾等这些世俗概念。在他心目中,晴雯就是晴雯,鸳鸯就是鸳鸯。他一直保留着一个本真的自己,也用本真的眼睛本真的心灵看到他人真实的存在,即不是看到被概念所歪曲的面目(“奴才”、“奴婢”等)。他对晴雯、鸳鸯等非常殷勤,却无非分之想,只是极为尊重。所以他常颠倒俗世的位置,忘记自己作为贵族主人(贵族公子)的身份,反做侍者的侍者。他不把“奴婢”看轻,也不把“王妃”等皇亲国戚看重。他的身为王妃的亲姐姐贾元春返家省亲,整个贾府天摇地动,诚惶诚恐,唯独他若无其事,还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和姐妹们厮混,口口声声叫宝钗“姐姐”,难怪宝钗要教训他: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在宝玉的心目中,元春就是元春,亲姐姐就是亲姐姐,他没有“王妃”、“帝王家”等概念。贾宝玉的心未被世俗的概念所遮蔽,也就未被俗世的等级观念、门第观念所遮蔽,因此也就保持了原有的本真之心,毫无势利之心。这也正是最美最纯的心灵。

   贾宝玉看他人能看到他们本来的样子,其原因是他自己首先成为自己,自己守持本真的自己。如果他已非自己而成为功利中人、概念中人,他就一定会戴上势利的眼镜看他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贾宝玉从天上(三生石畔)下来,却一直保留着一双“天眼”,也可称“佛眼”。所谓天眼,包括两重意思:一是大观的宇宙眼睛,一是天真之眼。他的天真的眼睛没有杂质,没有遮蔽,所以能排除世俗的多种偏见,真实地看人,真诚地待人,平实地做人。他贵为公子,身为宠儿,但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其所以有这种平常心,就因为他有一颗无分别之心。禅宗讲“不二法门”,意义极为丰富,它包括慧定不二、天人不二、物我不二、内外不二等,但从心地上说,则是尊卑不二的平等。而这一法门,贾宝玉体现得最为彻底。

   应当强调的是,宝玉的“不二”之心,并非理念,而是性情。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不二法门”,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释迦之念,基督之行。他的无分别心,乃是天性,乃是自发性,无意识性。换句话说,他的一切言行,全出自他的本心,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天生所具有的佛性。所有的表现,都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即一切都是源于“心”,而不是来自“脑”。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变易”中总是被一种“不易”贯穿着。例如他对人的信赖,对“美”(少女)的崇尚,对“真”(少女)的守持,就“不易”到底。头脑想出来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变易,但心灵深处流出来的东西不会变。一个人如果刻意做好事,或意识到自己在做好事,那就不是真做好事,而贾宝玉做了许多好事,却不知自己在做好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天真”,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在“天真”,也就不是真的“天真”了。这种自发与无意识,便是心灵。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曾给“良知”下过定义,他说:“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良知也。”贾宝玉的这颗心灵,也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无求而自得,无师而自通,所以它不是表现于一时一事,而是贯穿整个人生。如果用孔夫子“一以贯之”语言来表述,那就是宝玉天生的一颗至真至善之心,一以贯之,从诞生一直贯彻到出走之际。

贾宝玉的言论与行为,均出自本心本性,但我们却可以从哲学的高度上看到他的心灵乃是一元的心灵。这颗心没有二元对立,没有“你死我活”的综合。这正是禅宗的不二法门。佛的不二情怀,可由近及远,不断推演,以致物我无分,天人无分,甚至可以打破人与动物的界限,把慈悲推向大自然,推向大至狮虎小至蚂蚁的生命,以致可以舍身饲虎。而在近处则不分尊者贱者,承认身为下贱但可心比天高,地位不同,但人格完全平等。拥有不二法门的大智慧才有大慈悲。贾宝玉的无分别心,(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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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华文文学》,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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