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四十三岁。

   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

   但我对不起他:去了,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有愧。

   我们的交往,始于五七年。那时全国围剿《论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他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一文,归纳了四种看法﹕

   一,高尔泰的主观论;

   二,蔡仪的客观论;

   三,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

   四,自己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论。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说它值得重视。没抓辫子,没打棍子,没说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很特殊。我给他写了个信,谢没落井下石,赞有学者风度。他回信说,这是最起码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过这幺个茬儿,一直保持着好感。反右后没再联系,“新时期”恢复了通信。

   到北京,才第一次见面,相识虽新有故情。说起敦煌,他示以长诗一首,“快马轻车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是五七年去参观路上写的。那年我去酒泉劳教,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有几句东西给看。末尾是“无限行程无限苦,最苦大漠寂寥中。”我说我这两句,和你那两句,象征着两种不同的命运。他说我是不了解情况,他也历经坎坷。

   说起三十年来家国,同感古国之古。那时的他,绝对是专制制度的敌人(告别革命当人大代表是后来的事)。作为学者﹐他的优势在于人文精神,道义感和抽象地思维的能力,和钱钟书先生那种技术性活动图书馆不属于一个类型。所以作品都有一种理论性和指向性(要说明个什幺)。至于对与不对,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处是工地。特别是社科院所在地东长安街建国门一带﹐直到永安里大北窑﹐脚手架林立﹐推土机起重机日夜轰鸣。大卡车往来穿梭,卷起团团黄云。空气污浊﹐一股子烟尘的气味。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有宽阔的楼梯和走廊。走廊两旁塞满了书架﹐堆放着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纸袋。没人动它﹐罩着一层灰。都是些陈年资料﹐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留下的过道﹐狭窄而曲折。清洁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条发亮的淡绿色水磨地面。

   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无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瘾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横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变古而有唐风。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可惜当时没有抄下,现在记得全的﹐祗一首了﹕

   滔滔天下今谁是﹐大寨秋高﹐大庆秋高﹐大纛飘飘在九霄。

   金风烂漫红儿闹﹐亦有长矛﹐亦有羊毫﹐云外惊飞是大雕。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学习”,一般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幺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

  

   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做报告。那口气,象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幺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干子弟的地方。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但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也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腐败﹐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先皇庙里的“那个万寿无疆”,说“广场变成了圣地”。他说朝圣者围着“那个东西”打转,就像当年红卫兵参拜芒果。领导人如是说,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的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幺多年,该补一补了。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秘密手稿。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

   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像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象一个逃亡者穷年飘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卡卡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迭迭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伸冤……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象积雪下面的草芽﹐象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油印的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我看到的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今天》。偶或一见,必受震撼。《沃土》、《四五论坛》和《北京之春》也是。听说外地也有类似刊物,可惜没能看到。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幺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中南海里暗斗明争,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带着“广阔天地”的荒谬体验,忙着谋生。上访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连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随机应变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包罗万象,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宫墙,形成无数漩涡,发出钝重的声响。而在宫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着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

   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各有靠山,斗争互见胜负。鼓儿咚咚的打,锣儿当当的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象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象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

   那时言路虽有所放宽,但能够公开发行的报刊,还是受控制的。比较开明的编辑,至多只能打个擦边球。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是《人民日报》副总编,懮国懮民,以正直和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任《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也反对独裁专制。他们喜欢拙文,不敢贸然发表。观察形势数月,又替我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将《异化现象近观》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刊出后,林伟就被撤职。(还有别的原因,新账老账一起算)。刊物主编,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彦兼任,以示党对思想阵地的依然重视。

   毕竟是“新时期”,整肃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幺追究。

   但同事们遇见,大都要说一声﹕你不要命啦?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象《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大众美学》。计划十二万字,列入了所谓的“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那地方离城约两小时车程,环湖皆山.满被新造的松林。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简陋的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没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辩证法室的自然科学家金吾仑先生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王树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气极大胆子极小的精神病人学游泳,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幺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幺?!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在那些曙光乍现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会太子党横行全国,无法无天,没人惹得起。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各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都不来上班了。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狗叫里达,胆子极小,是个温和的大家伙。湖那边有一村,名黑窝。几十户人家,我有时去坐坐聊聊,(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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