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摧毁这个大城市的建筑物,不必杀害这个大城市中任何一个居民,甚至表面看来,这个大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样,但是只要令这个大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令这个大城市毁灭、死亡。”

在港龙的航班上,我读《追龙》。一本小开本、不到200页的小书。它是倪匡著名的“卫斯理”系列的第50本,初版于1983年的香港,我手上的这一本则是1998年青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本,售价8元。

对很多内地读者来说,金庸的武侠、倪匡的科幻与黄霑的歌词,是他们智力与情感成长的重要部分。也只是到了更年长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写作的都是流亡文字。从辽阔、悠久的中国来到逼仄、不过百年历史的殖民地,他们要么重构了一个历史的、自由的、江湖的中华世界,要么想象出一个科技、灵异的空间。

不过,他们虚构的世界却与现实紧密相联。你在任我行、东方不败、高呼一统江湖的教众身上,看到毛泽东、周恩来与疯狂的红卫兵的影子,又在抵抗蒙古人、满洲人入侵的侠客故事中,感到红色中国或许正是另一次蛮族的胜利——野蛮再度战胜了文明,这是历史中常有的事。

而在《追龙》中,你感受得到一种弥漫的焦虑。这诡异的星象——青龙七星连芒——象征了一股强大力量,它要吞没什么,可能正是一座城市。它似乎不可阻挡,

无所不能的卫斯理却发现无计可施,或许唯一能做的是大声呼吁,让更多人知道这种危险。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因为“别以为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努力而达到目的,事实上,世上有太多的事,再努力也达不到目的”。

倘若你生活在1983年的香港,一定会感受到这书中的情绪。中英和谈正在焦灼,没什么力量能阻止中国收回香港。自1842年建立以来,这城市充满了逃离中国的人,战乱、贫穷、官僚压迫、种姓械斗,都把更多的人驱往这里。1949年更是一个分水岭,之前的人们受困于一个无能的中央政权,但如今则目睹一个过分强大的中央政权,它的强大却并未给民众带来期望的福祉,却是超越想象的饥荒、禁锢与残酷。中国化身一条邪恶的红色巨龙,它吞噬它的子民。当他们侥幸逃离,在这个殖民城市稍作喘息之时,又发现中国又来了。尽管这个中国以“改革开放”的新姿态示人,但所有残酷的记忆犹在,它能值得信任吗?

他们现在穿西装、留过洋,用刀叉,但吃的仍是人肉。在2014年的接受采访时,倪匡将共产党比作非洲的食人部落,他们的本质从未改变。

出生于1935年的上海的倪匡曾是一名共产主义的热烈信仰者,他曾辍学离家加入解放军,参与过土改、淮河治理,又前往内蒙古垦荒……他也逐渐发现,共产党许诺的与它实际行为之间的巨大鸿沟,它没有把中国人带入天堂,而是把他们推入地狱。作为一名士兵,他发现自己身负两桩奇怪的罪名,被迫开始一场逃往,最终阴差阳错来到香港,成为了一名“逃港者”。

与很多“逃港者”不同,倪匡从未改变对共产党的看法。不管后者作出了多少新的许诺,他从不不相信它会改变。这与成功的“逃港者”——不管是商人巨贾还是文化明星——都不同,他们常常被巨大的市场、集体荣耀所诱惑。

历史最终站在了倪匡这一边。1983年的“追龙”式的强烈焦虑已变成了2014年的崩塌感。实行了17年之后,曾经给香港人带来镇定的“一国两制”彻底破产。一份白皮书的出炉宣示了北京强烈的干涉意志的到来。事实不仅如此,17年来,尤其是过去的几年中,香港人感觉到他们习惯的各种秩序在衰败。他们引以为傲的公务员系统的神话破灭了,李嘉诚代表的财富神话破灭了,新闻自由似乎正在受到越来越显著的威胁,甚至廉政公署都传出了巨额的贪腐,而他们的日常生活在被涌来的“蝗虫”冲击……

在航班上,我看到古天乐主演的一部电影,他饰演的廉署专员受到明显的政治压力。倘若从《无间道》算起到去年大获成功的《寒战》,香港电影传达出一种迅速急促的焦虑——他们困惑于自己的身份,面对着无法应对的整体秩序的崩溃感。刘德华、古天乐、郭富城能在电影中力挽狂澜,但现实呢?那条莫测的巨龙似乎正越来越裹紧这座城市……

但一切都束手无策吗?香港也是“倚天屠龙记”出品地。我很想知道,此刻的倪匡该怎样看待那些占领金钟的年轻人,他们能够抵御那条巨龙吗?

香港曾被称作“东方的柏林”,它是冷战的前线。但在那个时刻,香港没有自身的独立意志,它是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角逐的战场,一个借来的时空。而这一次,它拥有了自身的意志,涌上街头的青年人不仅在宣称对北京的不满,也是在表明“捍卫我城”的主体意识,他们要寻找自主的命运。

这股强烈的情绪能持续多久?除去勇气,他们是否能够找到足够的智慧与技巧来与这条巨龙共存,甚至变成新的“屠龙记”?

航班落地了。我马上将看到了一个正剧烈转变的香港,焦灼、被欺骗与愤怒正转化成一种甚至超出他们自身的力量……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责编霍默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