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我要讲的是《金瓶梅》。

  讲《金瓶梅》应该从哪里开始?我想从《金瓶梅》之外的一本书——《万历十五年》开始。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是一个军人出身的历史学家写的,他的名字叫黄仁宇,他的学问在美国不太入主流,美国的历史学界不太买他的账。他写了这本书,但是在美国却一直难以出版,最后他不得不拿到国内来出版,结果,一时洛阳纸贵。到现在也还是历史学的经典。就是在这本书里,他找到了一条用形象的方法来再现中国历史的非常值得关注和继续走下去的学术道路。最早的时候有人说他是“史学界的琼瑶”。实际上不是,“史学界的琼瑶”应该是易中天嘛,怎么会是黄仁宇呢?黄仁宇绝对不是“琼瑶”。因为黄仁宇跟易中天不一样,易中天是在电视上讲故事,故事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黄仁宇在讲故事的后面有对历史的洞察。他擅长于通过几个人物就把中国历史最内在的东西再现出来。例如《万历十五年》,他尽管只写了中国的1587年,但在1587年的背后他却告诉了我们一个最最惨痛的现实,就是中国到了1587年,也就是到了万历十五年的时候,中国在不断的内耗中已经丧失了所有再生的力量。现在任何一个力量都不能使得这个民族再生,整个社会已经成为一个莫名的黑洞,无论好人、坏人,无论是想拯救这个国家还是想破坏这个国家都无足轻重了,因为最终都要被这个黑洞把你吸进去。最终得到的命运都只有一个,就是——失败。洞察到这一点,实际上他也就洞察到了历史的拐点。什么时候中国的历史开始沦入死亡之年和悲剧之年呢?1587年。他只写了几个人物——皇帝万历,政治家张居正和申时行,军事家戚继光,道德家海瑞,哲学家李贽,他就写了这么几个人物,就写出了一个王朝的崩溃。这就是《万历十五年》最最深刻的地方。所以,我经常推荐学生去看这本书,我也经常告诉我的学生,它是一本写得最不像历史的历史著作。

  但是,我现在提到这本书却不是为了要跟你们去详细地讲这些东西。我要讲的是,很可惜,黄仁宇先生没有提到文学。其实,我觉得他在讲“万历十五年”的时候还应该提到一本书,应该是五个人和一本书。因为就在那个时代,一部今天在我们看来非常出色的长篇小说已经横空出世,这就是——《金瓶梅》。根据吴晗先生的考证:《金瓶梅》的成书时代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这20年(公元1582—1602年),退一步说,最早也不能过隆庆二年,最晚也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568—1606年)。《金瓶梅》是一本我们到现在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的大书,它的作者是一个大文豪呢,还是一个乡村的土秀才呢?到现在我们也一无所知。但是,这个作者实在是一个大师,因为他在这本书里把我们这个民族即将灭亡的心灵揭示得淋漓尽致,而这是不论万历,还是戚继光,还是海瑞,还是李贽,都无法替代的。所以,其实能够真正把“万历十五年”完全写出来的,我倒是始终认为,首先应该是《金瓶梅》。

  但是我们中国人闻“性”色变,因为在这本书里作者写了一点儿赤裸裸的性,于是很多人就感到非常恐惧,于是就给它加了很多很多的不实之辞。其实,你如果透过这些不实之辞,不要先验地把主人公当成男流氓和女流氓,而只是把他们如实地看作山东某县的一个因为开药铺而发了点儿财的身价两千万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也不要先验地把这本书看作“古今第一淫书”,而只是把它真实地看作山东某县的一个因为开药铺而发了点儿财的身价两千万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的家庭生活,你就会发现,在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本书比《金瓶梅》更真实。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连《红楼梦》都有不如它的地方呢。《红楼梦》还带了浓浓的想象色彩,《红楼梦》还不敢走出大观园,出了大观园作者的文笔就稍感稚嫩,《红楼梦》一写到鲍二家的、多姑娘,就写得没有《金瓶梅》笔酣墨饱。《金瓶梅》的作者实在太厉害了,他写的都是后来连曹雪芹这样的大师都没有涉足的一个小小县城里的芸芸众生。这些人不仅没有文化的,而且没有灵魂,没有爱,没有信仰。他们哪怕是坏人,他们也要生存,他们是怎么生存的?他们哪怕是个老鼠,他们也要生存,他们是怎么生存的?他们哪怕是一个苟活者,他们还是要生存,他们又是怎么生存的?《金瓶梅》把这些写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不带任何道德的面纱,那我们就应该说,《金瓶梅》以前的所有小说都没有一部能够超过《金瓶梅》。因此,如果《万历十五年》选择了《金瓶梅》,那一定有助于它的揭示中国到了1587年,也就是万历十五年的内在奥秘。

  讲《金瓶梅》还应该从哪里开始?我觉得还应该再从那个排行榜讲起。我们知道中国的长篇小说方面的排行榜,有两个是现在大家公认的。一个是明朝时候的“四大奇书”排行榜,《金瓶梅》名列其中,到了清朝,又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四大名著”排行榜,《金瓶梅》被换掉了,换了《红楼梦》。在两个排行榜之中的一上一下,我觉得隐含了很多中国人的美学观念的误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把《三国演义》拿掉?为什么不把《水浒传》拿掉?为什么偏偏拿掉了《金瓶梅》呢?这个排行榜的变迁,恰恰隐含了排行榜背后美学眼光的变迁和美学眼光的误区。拿掉《金瓶梅》,我认为是我们中国人美学眼光使然。但是,拿掉《金瓶梅》有没有道理呢?我个人认为没有道理。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个问题,我认为换上《红楼梦》当然是对的,但是换下《金瓶梅》却没有道理。因为《金瓶梅》的美学贡献应该是明显地强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前人赞它是“四大奇书”里面的“第一奇书”,应该是很有道理的。《金瓶梅》选了《水浒传》的一根儿“肋骨”,而且是一根儿非常诱人的肋骨,这就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但是,却又加以重新的改写。过去的《水浒传》的全部探索,在他看来,只有四个字:此路不通!而它却要重新开始。《水浒传》中原来的“善恶分明”被打破了,《水浒传》中原来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被打破了,《金瓶梅》的作者比《水浒传》的作者美学眼光要深刻得多。他一眼就看出了:善,并非一定要有善报;恶,并非一定能有恶报。恶就一定有恶报吗?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恶也很可能没有恶报。恶者很可能还很好地活着,可善者则很可能很痛苦地死去。种种不义的现象在中国社会能够受到严惩的例子是实在太少、太少了。《金瓶梅》因此勇敢地还了它一个历史的真实。尤其是竟然让潘金莲和西门庆两人得以苟活,《金瓶梅》的这个重新改写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但是给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一个机会,而且也是给了中国美学一个机会。应该看到,这里面蕴涵着作者的深刻思考。

  而我们再看一下中国历史,也会发现,中国的美学家也并不是就没有有眼光者。在明朝的时候,《金瓶梅》是没有受到非议的。你们看看明朝的几个大美学家都是怎么看的:

  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袁宏道语)

  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谢肇淛语)

  另辟幽蹊,曲中雅奏。(冯梦龙语)

  《金瓶梅》的遭到禁锢是在清代。而在20世纪,它也仍旧受到了一些著名学者的充分肯定:

  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语)

  中国小说发展的极峰。(郑振铎语)

  而且我顺便还要给大家讲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在“四大奇书”里拿掉《金瓶梅》换《红楼梦》,我认为是我们中国人的美学眼光有问题。其次,我们到现在为止,我们要看到,在民间生活里,《红楼梦》的影响也远远不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也说明中国人美学眼光有问题。很有意思,这个民族最伟大的东西,最光辉灿烂的东西,但却不是这个民族最为追捧的东西。这不恰恰说明这个民族的美学眼光有问题吗?尽管个别的学者坚持了他自己的纯粹的美学立场。但是一旦进入民间,这种立场就不行了。一旦进入民间怎么你都不能抵抗那种民间的声音。这就说明这个民族的美学眼光一旦形成以后,它会造成一个巨大的反作用力。

  除了上面的两种方式,讲《金瓶梅》还应该从那里开始?我觉得,还可以从《金瓶梅》的被重重误解开始。刚才已经说了,《金瓶梅》绝对不像我们所听说的那么坏。但是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金瓶梅》的形象确实不佳。“古今第一淫书”,就是对《金瓶梅》的第一重误解。第二重误解:《金瓶梅》是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的创作。也就是说,它写了生活中阴暗的东西、自然的东西,却没有写出生活的本质。第三种误解:《金瓶梅》的美学趣味低下。也就是说,《金瓶梅》写了生活中的阴暗面,但是却不但没有批判,而且反而往往有所同情。这三种误解自然都并无道理,但是,我觉得,讲清楚这三重误解为什么没有道理,却也正是深入把握《金瓶梅》的美学贡献的最佳途径。因为,这样做不但可以弄清楚《金瓶梅》的美学贡献,而且还可以弄清楚中国美学传统的根本弊端。

  我给你们讲《金瓶梅》,就从对于这三重误解的批评开始。

  一 裸体的男女

  关于“古今第一淫书”的五个“?”

  关于《金瓶梅》的第一重误解,是所谓“古今第一淫书”。其实,即使现在,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即使没有“古今第一淫书”这个印象,起码“黄色小说”的印象是肯定存在的。

  可是,我却认为,这种看法实在是太简单了,也实在是太片面了。

  首先,我要说,说《金瓶梅》是“古今第一淫书”,这肯定是没有道理的。大家可以上网搜索一下,或者随便翻阅一些参考资料,相信你就会看到那些真正的淫书:例如在《金瓶梅》之前的《如意君传》,在《金瓶梅》之后的《肉蒲团》、《灯草和尚》、《浪史》、《后庭花》、《浓情秘史》等等。这些小说,除了性,还是性,称得上是“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但是《金瓶梅》却不是这样,它虽然也描写了性,但是还以更多的笔墨写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不仅写了性的真实,而且更写了人性的真实。再如,不仅写了性的真实,而且还写了性背后的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例如饮食。有学者做过统计,《金瓶梅》全书一百回,约八十万字,和性有关的描写一共一百零五处,其中大描绘者三十六处,小描者三十六处,根本未描者三十三处,共两万多字。可见为人们所格外关注的所谓“性”描写其实并不多。而且如果认真去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其实《金瓶梅》里写得最多的不是“性”,而是“吃”。 有专家统计过,它涉及到的饮食行业有二十多种,其中列举的食品有两百多种,菜十九种,酒二十四种,这种饮食描写数量的巨大比《红楼梦》、《水浒传》和《儒林外史》都要多。可是很有意思的是,《金瓶梅》里再怎么写“吃”,都没有人批评它写“吃”不对。一写“性”就马上喊“不对!”,说到底,还是“闻性色变”啊。

  上面讲的是“《金瓶梅》写了什么”,下面再看看“《金瓶梅》为什么写”。只要仔细读过《金瓶梅》就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写性并不是为“性”而“性”,而是不得不“性”。《金瓶梅》写的是家庭生活,其中要涉及床笫之私,纯属必然。西门庆是一个中国社会底层的商人,这样的人就是在今天中国的每一个县市、每一个村镇的“先富起来”的人里也不难看到。西门庆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无非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中国人。他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家产有多少呢?按照他临死的交待,我们换算一下,应该是两千万左右。而《金瓶梅》写的是他的家庭生活。 “金”、“瓶”、“梅”三个字就是西门庆的两个小老婆和西门庆的一个丫鬟名字中的各一个字,所以叫《金瓶梅》。我们可以说,《金瓶梅》写的是一个商人在家庭里的妻妾成群的生活。你们想一想,妻妾成群的生活怎么可能不涉及到“性”?不涉及到身体?不涉及到下半身?如果不涉及,那还是妻妾成群的生活吗?再者,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社会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的。往往是“无爱但有婚姻”、“无爱而有性”、“无爱而有亲情”。 中国人有一句有“中国特色”的话,叫做:在“男女关系”上有问题。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这是在指“性”的问题。可要是西方人那可能就听不懂了,为什么“男女关系有问题”就一定是“性”有问题呢?但对中国人来说,“男女关系”问题就是“性”的问题。这也就是说,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家庭,组成这个家庭的主要表现形态的,其实也就是——“饮食”+“男女”,合称“饮食男女”。所以,文学作品要写家庭生活就必须写到两性关系。而要写两性关系,在中国社会里,其实就主要只有“性”。何况,《金瓶梅》写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妻妾成群的家庭生活。在这当中,性其实恰恰是一个主要的领域,起码在妻与妾之间、妾与妾之间,性资源的的利用与争夺是一个最主要的战场。这样,《金瓶梅》的写作就不可能不涉及到性。

  还可以再看“《金瓶梅》怎么写”。《金瓶梅》的写“性”是意在展示性背后的很多丰富的社会内容,(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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