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向学校宣战了。”两个月前某一天,我家孩儿他爸突然说。

“宣什么?”我问。

“要求不让GG背《弟子规》。”他爹怒气冲冲地回答。

GG是俺家娃,目前差一个月7岁,在京郊某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公立小学读一年级。

开学后不久,老师突然在“作业短信”中通知家长,现在学校要普及中国传统文化,一年级学生的作业是背《弟子规》,要求家长在家里也督促孩子背诵。

此前,我对《弟子规》完全不了解。GG幼儿园时,就有背诵《弟子规》一项。但是个自选项目。不知是嫌多怕麻烦还是什么,GG的班级没有选,而是选了背古诗词。但我的朋友、同学和同事中,不少人的孩子确实都从幼儿园开始就学习、背诵《弟子规》了。有时候听他们讲述背了这背了那,感觉我们家孩子的国学教育已经被甩了几条街。

因此,小学最初要求背诵《弟子规》时,我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但孩子不理解,为了能背下来,家长必须要讲。这一讲,我的感觉就发生了一些戏剧性的变化。

从字面上理解,我对其中的许多内容并没有太多不同意见,但通篇下来,这1080个字仿佛在我眼前构造了一个具体的人——他安静,顺从,行事小心,从不高声讲话;他恭恭敬敬,动辄鞠躬,几乎没有抱怨,他对人友爱,对己严苛,生活简朴,唯恐被人指摘错漏,他对上从不忤逆,对下恪显尊贵,从不介入是非,也从不乱管闲事。总的来讲,这是一位完人,却不像是个活人,而是个套中人,他永远活在别人对他的评判里,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别人说他是懂理、不逾矩,但他没有自己的原则、责任和理想。他不仅不是活人,还是位“故”人——一个始终处于“老态”的人,一个永远在别人身后张望,看哪条路走得人多,便将其作为自己的路的人,然后,他还要用这些人生经验去教育自己的后代,所谓“训蒙”。

我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我不能说忠孝悌信礼义廉耻都是错的,但是,只要想到,要将我眼前这个蹦蹦跳跳、一脑子鬼主意、喜欢卖萌整天问东问西的小男孩儿,变成那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夫子,一个事事看别人眼色来决定做与不做、用长辈意识替代自己主见的人,我就像心里像爬进了蛆,不只不愿意,还有些恶心。

不知是不是偶然,这期间,我看到许多关于背《弟子规》的贴子。原来要求背诵《弟子规》的可不只限于幼儿园和学校,许多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都要求职工上班前先背《弟子规》,以树立职工对老板的正确态度。细想去,那个唯唯诺诺、恭恭敬敬、从不生事的“套中人”,确实是个理想的职员样本:老板虐我千万遍,我待老板如初恋。

我甚至还去问过GG的爷爷,上小学时有没有读过《弟子规》。老人家94岁了,上过私塾,也读过民国小学。他耳背,用手搂着耳朵听了几遍才听清,然后很认真地回答:这个东西,没学过。他一直记得的是小学时读的胡适的诗《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80多年过去,他还能背得一字不差。

这之后,学习《弟子规》这事儿在我们家就淡了下来。我几乎没再主动讲过,包括寒假老师留了背诵作业,我们也是以一种主观故意的忽视,选择了不完成这项作业。

所以,当孩儿他爹突然宣布这一决定时,我当然是赞同。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我要写封信,给他们学校门口贴的那个牌子上的人。”

“哦,那上面好像是个督学。这个渠道不知道有没有效啊?”我有些担心。我记得那是个163邮箱,想来是个私人邮箱,不晓得是不是装门面的。

“要是没效,就直接把信交给班主任,让班主任转交给校长。”孩子爹愤愤地说,“我不能让他们把我儿子教成个奴才。”

我听了哈哈大笑。“没到奴才那么严重的地步吧?”

“只要往这条路走,迟早就成奴才。”他眼睛一瞪,似乎我就是那个把他儿子变成奴才的人。

我等着他一怒冲天,却迟迟没有动静。一是因为期末考试,有段时间这个作业从短信中消失了;二是因为我们家这位非常有魄力的孩子爹,偏偏记性不好,那位督学的邮箱,就是记不住,我让他带上纸笔或手机记下来,这又成了要多记住的一件事,更加无法完成了。

但本学期开学,《弟子规》的学习突然重新成为作业内容,并且有日渐收紧的趋势,不仅要背诵,还要考试。

此时,孩子爹从网上看到了几篇文章。一篇是袁伟时老师写的《中山大学的新“笑剧”》,批评中山大学要求8000名报到的新生每人写一篇《弟子规》的读后感,指高校将《弟子规》列为国学经典,让21世纪大学生诚惶诚恐地去学习,不仅是个“笑话”,更让人“痛心”。另一篇是署名为王立华的文章《我为什么反对幼儿读<弟子规>》,文中评述了《弟子规》中禁锢儿童思想之处,并指出它极不符合儿童教育心理学,不利于儿童健康成长。我搜索了一下作者王立华的身份,是全国百佳幼儿园园长,首都师范大学兼职教师,虽然不如袁伟时老师历史学教授的身份那样有名,但全文分析得有理有据,并且建议,在幼儿没有独立辨别能力时,不宜背诵,很能让人信服。

在此鼓励下,孩子爹终于一鼓作气,向校方写了一封实名请求信。其主要内容,一是指出《弟子规》并非什么国学经典,而是培养顺民的工具,学校不应将其列入“校本课程”;二是提出,“校本课程”应能由学校和家长共同决定,而不是由学校单方面决定。具体到《弟子规》而言,“如果学校和部分家长认为是一本必须背诵的好书,那这些孩子自然可以继续背诵,但对许多和我们一样认识的家长而言,我们的孩子应该有不背诵这种书的权利。”

信发出去了。时间是一个星期五。出于与天朝办事机构打交道的种种经验,我们没指望能有什么结果,我甚至很快就把这事儿忘了。

两天之后,是周日。我们全家照例去游泳,回来发现我的手机上竟然有14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孩子的班主任。拨回去,老师吞吞吐吐、十分不好意思又很无奈地问:“你们是不是给学校写了封信?”

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哪,那个信箱居然有效!而且这反馈得太迅速了吧!

接下来,班主任老师讲了校长如何风风火火地给她打电话,又讲了校长如何重视我们家的这封信(“校长是从办公室打来电话的,”老师特意强调,“这说明校长周末还在办公”),然后想与家长具体沟通下意见等等。

电话打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和这位班主任老师本来接触得多一些,相互有些了解,所以讨论还算真诚坦率,双方都尽最大努力倾听了对方的意见。

中间有些信息,颇为有趣。比如,老师说,校长打电话来,最先问的问题是:这个学生学习成绩怎么样?老师还说,目前全北京有20多所重点小学都在背《弟子规》(她说了学校名字,但我未核实,就不转述了),如果我们这普通小学眼光不准,那些重点小学都错了吗?她也有不理解:现在小学推广国学有些“疯”,还要评比要考试,有时候让老师和学校不知所措。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老师说,虽然你们家没让背,但其实我们班就你们家孩子背得好。

我们最后达成了妥协:校本课程不会变,但目前GG可以不背《弟子规》。

但这天之后,我一度产生怀疑,这事儿是不是办错了。

第二天一早,孩子爹兴致勃勃地向GG宣布:你以后再也不用背《弟子规》那本坏书啦!老师已经同意了。

没想到,孩子很郁闷地问:那别人背时,我干什么呢?我们告诉他:你可以玩儿。他说,那我不是还得坐在那儿啊!

我的同事们听后也半玩笑地说:你等着吧,你以为说不背就可以不背了吗?这可能给你家娃找了大麻烦呢!

说实话,我的确有点这方面的担心,万一学校因为这件事把孩子贴上了“标签”,以后受苦的还是他。不过,这天放学回来,孩子很高兴地说:今天没背《弟子规》,今天我们全班都没背。

我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过了两天,班主任老师又打电话来,还是那种十分不好意思,很无奈又很为难的语气:GG妈妈,想来想去我还得给你打个电话,明天学校要国学考试,里面有弟子规的内容,当然还有诗词。今天发了一份考试要点,我不知道是发给你们好,还是不发你们好。我打电话就是和你沟通一下,我还是发你们一份,但你们别想多了,就参考一下、参考一下就可以了。

她反复说了几遍“就是参考一下”,反倒让我心生不安:我们是不是让老师受夹板气了呢?这位老师虽然很年轻,但我很喜欢。一是她不会布置很多作业,二是我们在很多事情上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她没有我印象中公立小学老师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儿,是可以沟通、能相互理解的。她自己有个三岁的儿子,有时我们还聊些孩子的趣事。但是在这件事上,班主任老师其实只是执行学校的安排,她没有决定权,甚至连建议权可能也没有的。我们家凭白生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对于老师来说,估计是件大麻烦。我心里隐隐地对老师有些愧疚——或许,我们应该隐忍一点,自己不逼孩子背就得了?

更大的影响发生在网络里。

一个朋友将我们写的信(隐去姓名)发布在他的微博里,竟然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我跑去看了下,评论有十余页数百条,认为《弟子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的大有人在。

有的评论写道:“现在孩子如果熟读弟子规,中国人在公共场合出丑几率就基本消失了”——我有点不理解,难道出丑的中国人都是因为没有背《弟子规》?

另一部分评论则质问:家长帮助孩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很难吗,为什么要全盘否定——金玉其外,败絮在内,您怎么分?何况,文化这东西,精华与糟粕真的能分解吗?

还有评论这样写:连南怀瑾都推荐,你们凭什么说不好——南怀瑾说好,就一定是好吗?我为什么不可以认为它不好?

最神的这条评论:“你希望你的孩子造你的反么?孝、信、仁都是基本的做人道理,这些精华为什么不能吸收啊?!”——哈哈,他在支持这本“经典”的同时,恰恰指出了它的本质:“下”永远要服从“上”,不该、不要更不能造反。

但我感兴趣的,其实不是大家对《弟子规》的评价——一本书、一部电影,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是很正常的呀!我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的是,这些支持孩子学习、背诵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评论,完全忽视了我们看法的另一个层面:如果我们认为它不好,不背,就不行吗?有人支持背,那么选择不背的人,就错了吗?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白痴”“变态”“蛀虫”,只有背《弟子规》的人,才掌握了真理?或者,为了妥协,我们该教孩子从小就阴奉阳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让我想起对鲁迅的文章要不要选入教材的多年争论。鲁讯从中国语文课本里进进出出数次,引起口水无数,估计他老人家都穿越得有些烦了。但我一直困惑,各方对鲁迅文章的评价都有道理,那么这件事到底有没有解决之道?难道大家永远都为这件事吵来吵去吗?

这个困惑碰巧在这件事中得到了解决。一条颇带些不屑的评论写道:说起问题,中小学教材的问题不比《弟子规》少,难道你要把中小学教材都反掉吗?——对啊,其实我们要求的本质就是这样的,作为非富非贵的普通家庭、普通家长,在由税收支持的公立教育中,我们可以对孩子的教育参与意见吗?我们可以选择教材吗?我们是否允许这个社会存在更多教材、教育内容、而不是只能被迫无奈地接受惟一一种选择?

这就好比,在一个只提供馒头的市场里,有人说馒头好吃,有人说馒头不好吃,为此打得不可开交,几乎要互相谋杀。但如果一个市场不只有馒头,还有包子、饺子、馅饼、面条……那么人人都可以选择适合他的、他喜爱吃的食物,至于馒头好不好,就可以见仁见智,喜欢吃馒头的人,自可以天天吃馒头,说馒头不好吃的人,也不会被当成白痴变态无赖,因为大家的视野都变宽了,知道世界上不只有馒头,不需要人人都吃馒头,更不需要用对馒头的态度来站队、来划分异己,来显示存在。

有一条评论被淹没在众多口水里,我愿意把它单独摘要出来:“弟子规好不好另说,但这对父母敢于向学校要选择权,并且得到教育局和学校的理解和支持,这是了不起的,而且是真正能够为教育做改变的举措。”

但这话说“深”了,也抬举了我们。我们其实没这么宏大的野心,也没有改变中国教育的什么举措,更并非获得了教育局和学校的什么“理解”和“支持”。

就在班主任老师和我通过电话的第二天,送孩子上学时,我们发现,校门口贴着的那个“督学牌”消失了。自从8年前我们搬到这里,它就一直挂在校门口。如今,那里空有一个绿色的底框,显示曾经存在过什么。这么想来,我们大概是惟一认真看了这块牌子并使用过那个邮箱的人——原来,它一直在那里,是因为没人认为它有价值;原来,谎言只有在被当真时,才能被证明是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