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是革命的時代。遠古人相信形上的神秘力量,多於人本身。接通天地、溝通鬼神的人,就是巫;巫師有超乎尋常的社會地位。即使有王權,實際上也是神權統治。

上古
但在神權出現之前,人人都可以是巫師。就像耶穌死後,越來越多人自稱接收到天啟,先知也越來越多。羅馬公教會為了確立自己的正統地位,宣布啟示錄就是最後的天啟,之後的天啟和先知一律為偽作。古代的東方,「民神揉雜,不可方物」(《國語.楚》),就是人和神分不開,神道和人道分不開,幽冥界和現實界分不開。

當時的神權革命,也是跟基督教類似,通神的「許可權」慢慢被收緊,先限於小部份社會的菁英,最後再被天子收入籠中,天子是巫君、是人王,又是大祭司 。通神的權力被定於一尊,民間不可再有「通天」之人,則正統大權只有一個,這就是王權的由來。

《易經》說「聖人以神道設教」,這是上古人從非理性轉入理性的一刻。神道由天子代行、壟斷,巫治的影響力收窄,「理性的文明」抬頭。聖人「設教」之範圍、禮俗制度所到之地,不可避免進入世俗——脫離民神揉雜的巫風。再加上宗法制度、封建政制,繼承財產、封疆和政治權力,要依靠有形有相的血緣關係,以土地為依歸,一切從形上過渡至形下。


周天子受到十方諸侯挑戰的時候,周朝的知識下流,莊子形容為「道術將為天下裂」,裂出來的九流十家,全是理智的學問,世間的學問。以人為本位的世俗政權,人道最終顛覆它的母親,即神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的主權被顛覆了,被道德化了,其主體降臨在千萬人民之間。天下的治權,最後落在有道德的聖人之上。但聖人也只是全體人民的代表。但聖人也是沒有主體的,「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老子》)不可知的鬼神,被凡人排除在政治秩序之外。代行治權的,是有德的聖人,他是巫師的另一面,理想中,他的德性與皇天同出一徹。

漢唐帝國
從神治轉移到人治,在東亞或世界史上都是一個突變,尤其是當歐洲文明經歷理智化的希羅文明之後,隨著羅馬帝國的滅亡而受到基督教奪舍,巫風再次覆蓋歐洲。

過早啟蒙,進入文明,有其壞處。理性發展出程序和官僚組織,種下了禍根。日後皇帝被官僚所克制,龐大的帝國,變成無人駕駛的鐵達尼號。董仲舒為漢朝訂立了適合帝國的擴張型儒學,將人倫比擬為官僚、國家,因為理論是為了適應現實,予行動合法性。從漢武帝開始,斷斷續續,漢朝都是一個不斷向外(匈奴和西域)擴張的帝國。

唐的中亞帝國,是國際性的,它甚至跟阿拉伯世界接觸、打仗、貿易。佛教和道教已經開始發展,漢朝以來的擴張性的、功能性的儒術,顯得落後,因為它無法解釋哲學的最基本問題,人類何去何從,意義何在的問題,只能作為官僚制度和取士標準。士大夫、貴族,皇室中人,於是投向佛道的懷抱。唐室以老子李耳後代自居,武則天信佛,中後期不少皇帝好煉丹,長期服食鉛毒而智不清。

唐朝在瓦解,外族紛紛自立,吐蕃曾經是勇武的,在唐軍忙於應付安史之亂時,直攻長安,大掠而去。節度使紛紛割據節鎮,不聽唐室號令。皇帝控制不了外朝,背後則有內侍太監脅持,最後太還監控制了唐的禁軍飛龍兵,太監一直操皇帝廢立生殺之權,直到節度使朱溫入京清君則,但之後拒絕離開為止。在這種劣勢下,皇帝除了尋求佛道的形上解脫之外,對現實實在是無能為力。

漢儒是擴張的儒,宋明儒是內省和理智化的儒。

南北朝:宋朝與遼朝
儒家思想在宋國建立之後,一方面原教旨化,另一方面繼續著周到漢唐帝國的理智化趨勢。它混合了佛道的玄虛辯證,將理論覆蓋形而上的太虛世界。宋儒的天理人慾之辨,是這種內省形儒家的代表。人慾被排拒在理智或聖人之外,整套思想徹底理智化,加上制度上的文武分家,基本上使知識階層離地而務虛。

而這個轉變是跟東亞的國際形勢有關。宋國對遼國,不是匈奴之於漢。遼國是高度制度化的國家,盤據北方,版國東至朝鮮。香港的歷史教育,是國民黨那一套。唐宋元明清,其實宋是否能獨佔一格,大有可議之處。 在遼朝周邊的人,反而視遼朝為中國。

在均勢的現實下,宋人的儒,只能是內省的、理智化的儒。因此北宋的蘇東坡主張:王者不治夷狄——「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 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於大亂。 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 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 」何嘗不是現實壓迫下的折衷。即使宋朝有民主派,也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沒能力建設「民主契丹」。

永待擴張的「國」
宋朝也是宋國,傳統的天下觀似乎備而不用,那是儒學的理想,但在強敵環伺的現實下,沒辦法伸張,宋人實際表現出某種類民族主義,有強烈的、非理性的民族感。這可以在蒙古攻陷南宋,大量軍民自殺殉國可見。

宋自視握有中華的道統,但一旦其現實環境不容許其文化、制度和領土擴張,它就向內建設,建設某種類似民族共和國的東西。不過和現代的民族國家不一樣,宋人的認同是王政、王道,也認為中原是他們的失土,《滿江紅》是天下觀的典型作品,這就像元朗那兩條對聯:「長守中原舊,春回大陸新」,那是一股蓄積著的力量,期望有日向北擴張。

明代不明
蒙古的殖民被明教徒打走之後,中國的思想又進入大一統。大一統其實是衰弱,因為亢龍有晦,升高了的終於會低蕩。國土無可征服,思想又只能回到內省、理智化的老路,繼續宋初未完的衰頹。

明朝繼續玩宋明理學,但對「人」的剝削更大。明朝的絕對君權,擴張到一個地步,是後世皇帝無法獨力承擔的,結果就是司禮監掌握實權。朱元彰的天真之處,在於他不接受宋代以來的市場經濟,他對中國摧毀多於建設。宋代的市場經濟極為輝煌,受到世界歷史界的公認。朱元彰做皇帝後,卻將中國經濟暴力改造成「四書五經」裡的古代世界,回到士農工商、實物經濟,收稅都要取實物和力役。這削足就履,是用來配合他由漢儒思想拱衛的皇權,而孟子的激進民本思想,以及其有名的「人民暴動權」,則被壓抑和視為妖學。

孟子在日本的命運也一樣。日本的德村幕府,以及一眾儒學家,也是尊孔批孟,因為孟子帶來的是易姓革命,簡直是洪水猛獸。

宋明人慾
宋明理學,是無法追上十五十六世紀的貨物經濟。經濟繁華,一方面令民間充實,但亦被視為「人慾橫流,天理不彰」。思想和現實無法契合,知識階層是無所適從,甚至陷於痛苦的。明朝學者最後的努力,是王陽明的心學。他試圖用禮教契合個人主體,認為人本性善,其意識和慾求是可以契合大道的。在他之後的學者,不能跳出朱子的骨架,仍盡力為「人慾」辯護——百姓日用之道,就是聖人之道;張居正高喊:「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維時。』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哉?」

李贅也有勇氣蔑視世俗,擁抱自己的主體,然而他受制於時代,無法提出可以實行的全套理論。一群人的反叛是革命,但一個人的反叛卻只是反叛,最後他以有傷風化、惑亂世人之類的罪名被處死。

君主專制始終壓抑著社會,在中國沒有市民階級,士農工業,讀書做官的生死輪迴,就是到了蔡元培的時代,還是困擾他們的改革難題,明末的中國,即使物質文明已經極為先進,但內省性、理智化的儒家仍然揮之不去,它永遠圍繞著「玄虛的善」,或現代所說的「政治正確」,反而成為解決任何大小現實問題的絕對阻礙。

革命的後遺症
理智化、制度化的儒家,首先是為了克制民神一體的狂亂而出現,將世界的主權由不可測的玄天上帝,轉移到君子身上,這在遠古的時候,是先鋒式的革命,確立了古典的理性、確立了物質世界。但也因為其先進,太好用,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有連續性的帝國,到最後,沒法追上經濟條件和國際形勢的改變。更不要說它壓抑了人的非理性、衝創力,這和中國的武力衰退,是同步發生的。

王朝的武力衰退,是在明朝;民間的武力衰退,則更早。官僚懂得理性,俠懂得非理性。捨生取義,以一人入萬軍,這都不是經由計算,反而要跨越理性才能成就。漢朝的時候,司馬遷的《史記》有「遊俠列傳」,唐代有武俠小說,然而到宋代,「俠」不再是獨來獨往,而是包青天身後的展護衛,被朝廷統攝了。官方對這些故事和戲劇的推廣,折射出他們不再認可「俠」的價值,因為「俠以武犯禁」。人民動武的合理性,一直被收窄,由此可見,直到現在。

中國傳統消逝以後,進入完全物質化、科技化的「現代」以後,人越來越理智,更加很少「替天行道」的人和事。天是無以名狀的非理性。它的權柄早已隱沒。中國人一點也不迷信,中國人是越來越現實,他們是絕對現實和計算的人。

溝陷於理性,是「現代」的特徵,現代中國在這方面,反而是接通歐美的。心是自己的,今天卻要人旁提醒我們「傾聽你的內心」。今日有人提出另類主張、有人力排眾議、有人堅持,旁人皆說:「他瘋了﹗」

這些人在幾千年前可能被尊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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