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天津爆炸摧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家,还有建筑其上的社会地位、尊严感、自我认同以及对这个国家仅存的信任。

天津爆炸事件現場。摄 : AFP

天津爆炸事件現場。摄 : AFP

从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两点,许特群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有时她会坐在一截废弃的热力管道上,将Gucci的背包搁在腿上搂着。

这截管道横躺在天津市政府旁边的小区楼下,上面裹着落满灰尘的塑料布。这是她此前绝不会落座的地方,但她现在已经顾不得那麽多了,她要政府给个说法。

许特群32岁。她偶尔会胡思乱想这辈子可能碰到的坏事儿,包括公司破产、蹦极的时候摔死、去某个国家赶上炸弹被炸死,但她没有想过,“在新中国一线直辖市,最好的小区、最好的物业,我安安稳稳在家中睡觉,被炸弹轰成这样。”

8月12日深夜,天津市滨海新区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的危险品仓库接连两次爆炸,先後释放出相当於3顿和21顿TNT的破坏力。其中第二次的威力约等於53颗杀伤半径超过500米的战斧巡航导弹同时爆炸,它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了爆炸点1.6公里半径范围内的15个小区及一万七千多户居民。

一想起那个夜晚,许特群最清楚记得的是, 当她逃出屋子坐进自己的车里时,手抖得扶不住方向盘。

更让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料的是爆炸发生半个月後, 2015年8月27日, 她和这群海港城住户们仍然居无定所、前途未卜,居然聚集在市政府门口请愿,成为一名上访者。

2015年8月27日,正午的太阳在他们身上逼出一层汗,浸湿了T恤。“市长──出来!市长──出来!”他们群情激奋、口乾舌燥,“不解决就在这儿耗着,反正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截止2015年9月3日,大爆炸已造成159人死亡,14人失踪 ,直接经济损失超过700亿。

短短几周里,海港城的住户发现,被爆炸摧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家,还有建筑其上的社会地位、尊严感、自我认同以及对这个国家仅存的信任。而这些东西──无论他们曾经拥有多少,都可以在转瞬间化为乌有。

1.

许特群曾在北京一家银行工作,因为看中“滨海新区是国家级开发区,发展前景好”,她从北京迁到天津,在滨海新区规划的金融中心于家堡买了商铺,开了一家文化公司。

和中国其他城市的开发区一样,滨海新区拥有笔直宽阔的马路、大得吓人的广场和亮得晃眼的大厦。从2006年到2012年,这个国家级开发区的GDP以超过20%的幅度逐年飙升。2013年,滨海新区人均GDP接近五万美元,彼时上海浦东新区的人均GDP尚不足两万美元。

126家世界500强企业进驻到这片新区里,凭藉“待遇高、福利好”吸引着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位於天津的南开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就业指导中心主任刘月波曾对媒体表示,该校2014年留津工作的学生中超过八成愿意到滨海新区就业。

这是一片充满致富希望的土地,扎根在此的年轻人开始搭建自己的家。

33岁的李芝仪自己创业,丈夫在政府部门工作,夫妇俩有个八岁的儿子。她开宝马五系(BMW5系),卧室里摆着三万多块的金丝楠木双人床。

2010年,李芝仪经过排队拿号,以每平米一万一千多的价格购置了海港城一期一套90平米的两室一厅,当时滨海新区房地产成交均价是9500多元。

她特别满意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半夜三点回来都不会害怕。”李芝仪说,“宽敞,乾净,环保地坪漆,特别亮。”

2012年,许特群花117万买下海港城二期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并给新房子配了一万多块的苹果台式机和同等价位的空气净化器。许特群对小区的配套设施很满意,“有洗衣店、面包房、篮球场、足球场、网球场……”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小区里锻炼。

29岁的孙颢楠也常常带两岁半的儿子到小区的游乐场玩。孙颢楠是一名建筑工程预算员,丈夫是一家中医医院的副院长。游乐场是儿子最喜欢的地方,有人造的小沙滩、带滑梯和望远镜的大海盗船,还有名叫童童和糖糖的小夥伴。

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小区里都是孩子,孙颢楠感觉“特别温馨”。

许特群、李芝仪和孙颢楠,是海港城住户里最典型的一群。他们出生在城市里,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车、有房。在他们尚年轻的人生中,充满无限向上的可能,海港城只是一个起点。在滨海新区乃至天津、甚至整片大陆上,有无数个海港城和数以亿计的许特群、李芝仪和孙颢楠。

据《福布斯》2010年发表对中国中产的定义:生活在城市,25到45岁间,有大学学位,专业人士,年收入1到6万美元。依据这个标准,金融专家李迅雷曾做过一个粗略的计算,得出中国中产阶级人口约为1.4亿。

这群不到中国总人口十分之一的人群漂浮在社会阶层的中上游,他们享受着更多掌控自己生活的物质和行动能力,拥有不被周遭环境打扰的自由,那是一枚体面的标签。生活在滨海新区海港城的居民,有意无意的,大多即将或已经爲自己的生活戴上了这枚标签。天津爆炸一下子,震醒了他们。海港城的住户很快发现,这枚标签符号化地昭显出的体面生活,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一名市民在住宅露台观看。摄 : Billy H.C. Kwok/端传媒

一名市民在住宅露台观看。摄 : Billy H.C. Kwok/端传媒

2.

8月12日晚上11点34分06秒第一次爆炸发生时,正在客厅和儿子玩的孙颢楠听到恐怖的敲门声,那是碎玻璃被爆炸冲击波崩进门身的声音。“像是有人要进到家门里”,孙颢楠当时以为“恐怖分子来袭击了”。

此时李芝仪的房门只剩半扇了。爆炸发生的瞬间,她看到窗外有个“大火球”,屋里的玻璃一下子碎了。李芝仪叫醒睡在身边的儿子往屋外跑。就在她要开门走出去的时候,第二次爆炸发生,李芝仪被震倒在地上,“整个人要被震碎了一样”。南面卧室的门被炸飞到北面的卧室里,已变成碎片。李芝仪惊恐地发现,自己走不了路了。

第二次爆炸在孙颢楠的耳朵里留下了经久的耳鸣声。她和丈夫卧倒在地,将孩子护在身下,孙颢楠感觉到玻璃碴子在身边四溅。原本反锁着的防盗门被直接炸开,灯全都碎了。

住在16层的孙颢楠一家向楼下跑去。他们在第9层遇到了94岁的老头和背着他的孙子,“放我下来吧,你快走。”老头说。他的孙子没有搭话,继续飞快地下楼梯。

孙颢楠一家跟在爷孙俩後面,她看到孙子没有穿鞋,“走过的地方全是血”。

无法走路的李芝仪爬回卧室,拽了一个厚垫子,又爬到卫生间,把垫子蒙在自己和儿子头上,开始给朋友打电话求助。屋内、楼道陷入漆黑和寂静中,凄厉的哭喊声从楼下一波一波冲上来,穿透浓密的黑暗,撞进李芝仪心里。八岁的儿子问她:“妈妈咱们会死麽?”李芝仪说,“不会”。

李芝仪已经想到了死亡。她想给在天津蓟县的父母打个电话,又怕有高血压的两位老人受不了,犹豫再三,她打通了表哥的电话。“我们家爆炸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李芝仪请求表哥用委婉的方式通知自己的父母。

孙颢楠一家终於跑到了楼下,地上全是玻璃碴子,到处冒着白烟。只穿了内衣裤的女人们坐在路边哭泣,浑身是血的男子拍打着每一辆车,“救救我吧”,他说。

2015年8月12日晚上12点,天津市滨海新区的万科海港城,变成一个惊恐和绝望的座标。

当李芝仪和儿子被救下楼时,她看到楼下的燃气管道在滋滋地漏气,而前面那栋楼的燃气管道已经开始燃烧了。

与此同时,逃出来的许特群坐上了她的丰田卡罗拉。车窗已被全部震碎,方向盘下的气囊也凸了出来。许特群感觉到心脏“哐哐哐哐地跳”,她无法抑制地哆嗦,踩在油门上的脚软绵绵的。终於开到二十公里外的远房表姐家後,许特群一口气吞下15粒速效救心丸。

李芝仪被亲友连夜送到位於北京的北大医院,她的左腿、右肩膀和骨盆均发生骨裂,需卧床四到六周。她这时才发现儿子左眼眉毛上方和挨着大动脉的腿根儿部都被玻璃划破了。

孙颢楠一家来到她丈夫工作的中医院,在值班室里坐了一晚上。她感到肺部疼得厉害,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高烧不退的李芝仪半夜醒来,想不起自己为什麽躺在医院里。而许特群在噩梦里的嘶喊吓坏了她的远房表姐。那天以後,孙颢楠的儿子总会在夜里惊醒,抱着她的脖子说:“妈妈我害怕”。

整个晚上,在滨海新区的一家中医院值班室守着儿子的孙颢楠都在担心,那一屋子的碎玻璃要怎麽收拾呀!她计划着赶紧回家,找个公司把屋子重新装修一下。在小区附近的马路上,一些住户带着简单的铺盖睡在路边,“大家都没想到这麽严重”,孙颢楠说,“都想着等火扑灭了,就回家。”

3.

海港城的3370户住户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场超越他们人生经验的大爆炸。消防员失联的人数持续攀升,两千七百多辆轿车化为烧焦的骨架,连国家地震台都清晰地记录到了两次爆炸。

“人没事儿就好”,他们相互打气,“发生这麽大的事情,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出了这事儿,我和你滨海新区一块儿扛,咱们都是中国人。”在许特群看来,国家和政府之间是划等号的,她觉得家丑不能外扬,“好多人想看中国人热闹,我们要保障中国荣誉。”

随着在前线和後方的各路媒体一层又一层地披露信息,海港城的住户得知,最先引发爆炸的瑞海国际危化品仓库距离他们只有600米,远远小於国家规定的安全距离,更可怕的是──那里储存了700顿的剧毒氰化钠。

谁允许瑞海国际在他们家门口安置“炸药库”?谁来安顿无家可归的他们?海港城的住户一直等不到答案。

“开了这麽多次发布会,一次比一次让人寒心。”李芝仪说。

在8月13日到16日的六场天津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围绕爆炸原因、救援细则、伤亡人数及问责的信息通通遭遇了“难产”。面对媒体的质询,天津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龚建生屡次以“不清楚”、“不知道”回应。

看到媒体发出这些消息,许特群气不打一处来。“你把我的巢给我端了,不得给我个说法麽?”

一名住户说:“之前也没有太关心别的地方的事,像厦门PX、东方之星,也只是看新闻,知道有这麽个事。不会关心後续报导怎麽去维权,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海港城曾是一个安稳、富足的肥皂泡,从里向外看,一切都自带柔光效果,他们甚少考虑自己享有的权利是否被踏实地落实。当这些中产阶级的个人权利和国家机器发生碰撞时,泛着旖旎光彩的肥皂泡“噗”的一声──破了。

他们住在医院、亲友家、廉价旅馆甚至办公室里,被迫搭上回归“正轨”的生活。爆炸区附近的多数公司已重新开始上班,孙颢楠跟公司请了假,带孩子回到东北老家休养。她无心工作,更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愁得牙龈都肿了。小区里的不少年轻妈妈都将孩子寄养在亲戚家,自己回来上班。“有的四五个月大就强行断奶了。”孙颢楠说。

可是,谁来为他们的损失买单?他们找到房地产开发商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万科说:我也是受害者;他们找到滨海新区政府,政府说,事情很复杂,还得进一步调查。

一位海港城住户在一篇发表在微信朋友圈的长文中写道:“我曾以为自己很自由。大人物的话可以对了便听,错了便嗤之以鼻。可事实上,当我们遇到真正重大的事情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太多的无奈。”

“我看清了,不要依靠别人,还是自己强大点。”孙颢楠说。

8月14日,一些海港城的活跃业主们建立了业主QQ群和微信群,并通过各自的人脉一点点联通了几乎所有的住户,他们以每栋楼为单位,选出一个楼长代表大家发言,由此又衍生出了每栋楼的小群体,还有楼长群、妈妈群、媒体群等各种功能群。

他们在这些社交媒体群里倾诉、发泄、相互鼓励,并找到了归属感和群体的力量。你来我往中,回购的诉求渐渐形成一道主流,他们不愿再回到那个充满惨痛回忆和可疑危化品的房子里,也不愿再忍受被忽视的处境,这一次,他们要主动发出自己的声音──要求政府回购他们的置业房屋。

8月17日上午,爆炸事故第七次新闻发布会在美华酒店举行,包括海港城在内的受灾小区住户赶到发布会现场外请愿,当中不少人还带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海港城的住户打出了“海港城业主 爱党 信政府 恳请回购”的横幅,从早上8点半一直站到快12点。发布会并未对是否回购做出明确回答,他们堵住了停车场的出口,要滨海新区区长张勇给个说法。

“红口白牙跟我们说,你们要回购就回购,要修就修。”许特群说。他们用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幕,作爲证据。 张勇承诺,25号会出台回购细则。

许特群对这个回覆挺满意,“政府领导能这麽说,当然相信了。领导嘛,说话能跟老百姓一样麽?”

他们预想过领导的态度,却料不到同胞们的反应。请愿事件被媒体报导後,有网友说他们发国难财,浪费纳税人的钱。孙颢楠觉得特委屈,“如果国家都不能给我们依靠,我们还能去找谁?再说,政府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谁也不想维权。”许特群说,“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是和我们感同身受的。”爆炸发生至今,许特群掉了12斤,她的月经也停了。

一些市民疏散后临时安顿在一所小学中。摄 : Stringer/ChinaFotoPress

一些市民疏散后临时安顿在一所小学中。摄 : Stringer/ChinaFotoPress

4.

等待的日子里,怨气持续在他们的胸腔内聚集、发酵。

8月17日,滨海新区政府着手对受损房屋进行鉴定和修复,并向受灾住户发放一个季度共6000元人民币的租房补贴。这笔钱却激怒了不少住户,他们觉得政府在敷衍、打发他们。

“你去打听打听,(2000元)根本租不下来!”许特群说,“而且租房子啥都没有,锅碗瓢勺不都得买麽?”

据租房网站安居客显示的信息,在开发区租一套普通的两室一厅,大多需要2500到3500人民币不等。而许特群在海港城的房子,爆炸前的市场价租金是3500。

他们更担心这6000元钱是政府的“圈套”──领了钱等於默认了他们愿意在3个月後搬回去住。

颠沛流离的每一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信息涌来,刺激他们疲惫不堪的神经。8月22日,又有消息称开发商同意对房屋进行回购,他们认为政府在踢皮球,担心房企的回购价格过低。

海港城住户要求政府以基准房价的两倍进行回购,希望用这笔钱在滨海新区再买一套类似的房子。两倍是结合了贷款利息、装修费用、附近房价等因素得出的数字。

在他们眼中,此前只存在於官方媒体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的“政府”,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强大的、无孔不入的机器。他们曾经幻想过这个机器可以为他们提供温暖和庇护,如今却不得不用各种方式小心提防着它。

在两个QQ群相继被网络服务商或不知什麽部门封掉之後,他们对发言变得格外谨慎,用“ZF”指代“政府”(注:“ZF”是“政府”拼音的首字母),相互监督不要在群里说政府的坏话。“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平时不要发泄,说一些不该说的。”有人在群里提醒。

为了提防政府派来的“奸细”混入微信群,他们建立了更加严格的准入制度,每个人需要在验证身份时提供购房发票。

他们的世界观一路发生着痛苦的化学反应。一方是本能而混沌地信赖政府,一方是在多日维权下逐渐消逝的对国家的热爱,两者的交错、化合让很多人的态度和表现出现混乱乃至自相矛盾。

一些人觉得要在9月3号大阅兵前敲定回购及赔偿方案,因为一旦过了这个时间窗口就没有人理他们了。还有人说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政府捣乱。

在痛诉区政府的同时,他们都表达出对“习大大”(注:习近平的昵称)的信任。鼓舞士气时说“习大大都说了要做好善後工作”,控诉区政府时说“习大大知道你们这样做麽”,绝望时则呼唤“习大大管管我们吧”。

他们埋怨媒体“健忘”,“都去报导大阅兵了”,又对媒体保持警惕,特别是境外媒体。“我不接受反动媒体的采访。”海港城的一名住户说,他不希望反动媒体利用他们来攻击中国。

在反覆的纠结和猜测之中,25号终於来了。

从24号深夜到25号一大早,他们陆续接到了电话,来电者自称是滨海新区接洽受灾居民的专员,要和业主一对一单聊,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覆他们最关心的回购细则问题。

这一举动被海港城的住户们视为政府拿不出解决方案,打出各个击破的小伎俩。“把我们当成那种拆迁的刁民、钉子户!对我们进行逐一瓦解。”李芝仪愤怒道,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蛮横、不顾大局的拆迁户不一样。如今,仅存的这点尊严也被剥夺了。

25号当天,滨海新区政府未能公布回购细则,海港城的住户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当天晚上,业主们聚在一起开会。一位年过50的阿姨忍不住大哭起来:“没想到出了这个事,还在我伤口上撒盐。

有人在微信群里发了重伤住户的照片,匆忙被缝合的伤口变成了一排排深红色的错号,爬满了脖颈、大臂和腋下。他们感觉到悲愤,我们已经这麽惨了,政府怎麽能说话不算话呢?

25号晚上,李芝仪第一次梦到了爆炸,梦中“那种恐惧的心情,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26号,一些住户到滨海新区信访办要求给个说法,对方以太忙为由没有接待。

“我们家都没了,你以为这是小事儿麽?你以为像矿难一样,给矿工一人赔个几十万就完事了?”许特群说,“我们一忍再忍,是因为我们有素质。”

他们决定不再忍下去。“咱们太软弱了。现在不是他们拉着我们走,是我们拉着他走。”既然滨海新区政府“不办人事儿”,他们就去找天津市政府。

业主们派出的代表被请入市政府与工作人员商讨业主诉求,其余的业主在市政府门外焦急地等待。摄 : Wu Hao/端传媒

业主们派出的代表被请入市政府与工作人员商讨业主诉求,其余的业主在市政府门外焦急地等待。摄 : Wu Hao/端传媒

8月27号上午9点半,近两百名海港城住户聚集在天津市宾水西道的市政府门口,警察早已在此设好警戒。

他们将受伤住户的照片印成大幅海报,用长长的人墙展开长长的横幅:“恳请政府落实主席意见,保障受害者权利,请政府兑现承诺”。

他们彼此热络地打着招呼、互留电话,有条不紊地依楼号安排阵队,像是对请愿这件事已轻车熟路。

“今天市领导不来,明天组织更大规模的,就得这样!”他们认定找到了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解决就耗着!”他们志在必得,神态从容,坐在马路牙子上摇着蒲扇,吃鸡蛋卷饼。“政府领导家里肯定不止一套房,你们腾出一套给我们住呗!”一名女住户说,她的话得到一片喝彩。

这种志在必得的情绪持续到下午一点多。进去和政府谈判的代表迟迟不出来,大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们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态度加码。人群再度聚集起来,在市政府对面的某家商店门口摆出扇形矩阵。他们将横幅聚在胸口,大喊:“市长出来!市长出来!”

他们感觉到团结的力量,甚至一度想要冲到马路上。就在这群情激昂的时刻,一直饿着肚子、在烈日下对他们好言相劝的十几名警察突然冲进扇形矩阵,看似牢固的人墙瞬间被打散,人们高声咒骂着,直到几个警察抓住一名男子的四肢,擡起来带走。

“凭什麽抓人!”几个胆大的男青年跟在後面,喊了两嗓子,又默默退回到人群中。

“狗!他们就是政府养的狗!”有人在矩阵後方恨恨道,小心地将声音压低。

警察要求一位举着手机的男青年停止录影。“凭啥你们能录我们不能录?”男青年回嘴道。警察上前用臂弯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带走了。

示威者在市政府正对面的路口处与警察发生冲突。摄 : Wu Hao/端传媒

示威者在市政府正对面的路口处与警察发生冲突。摄 : Wu Hao/端传媒

人群出现了令人难堪的沉默。有人低声咒骂,遭到警察呵斥:“你说啥?”咒骂者不再出声。扇形矩阵变成了一张胡乱堆放的渔网,没有人说话了。十来米开外,大部份的警力仍留在原地,懒散地看过来。

两个路过的天津市民驻足看了十几秒。“干什麽呢?”一个问另一个。

“哦,就天津港爆炸那小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