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刚才告诉我说,你走了。9:08分。你那里的早上,十月九日;我这里的晚上,十月八日。从去年六月二日你住院病危开始,我和你媳妇每天念诵金刚经,为你祈求福佑。我佛慈悲,让你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后来听到你出院的消息后,我们依然不敢松懈,每天坚持为你念经。今年九月里,得知你再次住院,虽然心急如焚,但又暗存侥幸,以为你会像上次那样再次挺过去。直到昨天夜里,小冬发来告急的讯号,我依然坚信你能挺过去,我依然幻想着,能够让我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我幻想着我领着你未曾见过面的媳妇到你床前,一起叫一声“妈……”我没想到,老天会关上这扇黑漆漆的大门。

十七年了,我无法为你尽孝;十七年了,我无法回到你身边;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过,一次又一次地被拦在国门外。你知道我一向不肯求人,但为了能够回来与你见上一面,我找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但没有一个帮得上忙。没有一个能帮我越过这堵人为的无形高墙。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因为我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写作,人家就将我拒之于国门外,不让我为你老人家尽孝,不让我在你弥留之际与你见上一面。

你在病床上忍受种种病魔折磨之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冬发来的一张张照片,在大洋彼岸,万箭穿心。

我们母子是天然相通的。我时时告诫自己,在逆境中,要像母亲一样坚强。那年我身陷囹圄,前去看望你的友人事后告诉我说,没想到你母亲如此坚强,从容镇定。后来从小冬处得知,你因为我的落难,生了一场大病,吐了很多血。我不怕身陷囹圄,我不怕流浪吃苦,我不怕天各一方,但我怕听到你生病,我怕听到你任何不幸。在你的病危面前,我坚强得好辛苦。

十七年前,我去国的那天中午,你炒了一碗蚕豆来给我送行。那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你本来要送我到机场,我怕你太劳累,劝阻了你。我当时感觉,反正我还会回来相见的,我哪里想到,那天是我们母子的最后一面。此别竟成永诀!

记得我去农场下乡,你也曾为我送行。汽车开动时,我张望着你忧伤的面容,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从农场回来,回到伲娘身边。五年半之后,我考上大学回家,看到伲娘笑得那么灿烂,我幸福无比。十七年前我去机场的时候,我以为也会再次看到伲娘灿烂的笑颜。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在写作上的追求,哪怕再坎坷,你也为我感到骄傲。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而写,但你明白我在写些什么。就像你不会念诵金刚经,但你与金刚经的奥义天然相通。你一生没有恨过任何人,在我心目中你是永远的慈爱。我记得你看着我小学成绩单时的微笑;我记得你在大饥荒的年代将饭粥倒进乞讨者碗里时的悲悯,尽管我们当时也都饿得慌。你从来没有鄙视过被打入另册的人们。你不懂政治,但你本能地感觉那些被管制、被强迫劳动的蓬头垢面者,并非都是坏人。我们家族中,不少长辈对自己被打成异类的亲人不屑一顾。但你从来没有歧视过他们。你在家族中是最不会说话的人,但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最有分量的。亲戚朋友当中,唯有你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我此生最引以为骄傲自豪的,就是有你这样一位母亲。你大字不识,却像一盏明灯,照亮整个家庭,甚至整个家族。即便是邻里街坊,说起你都是一片称赞。

伲娘,我得请你原谅我选择了如此沉重的写作,承担了如此坎坷的命运。我因此如此地无用,不要说为你尽孝颐养天年,就连一个像样的家庭,都无从说起。我有时很羡慕人家带着儿女欣欣喜喜地奶奶长奶奶短。我也很羡慕那些功成名就者将自己的父母双亲接到美国,共享天伦之乐。我有时甚至感觉愧对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因为我的一贫如洗。尽管有人说我在精神上富可敌国,但那样的富有,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这些年来,都是小冬他们在照顾你们。有时想起,幸亏还有小冬他们,否则我真是无法向上苍交代。我这个做儿子的,居然只能隔着大洋徒然牵挂。

伲娘,我不甘心就让你这么走了。做儿子不能尽孝的缺憾,此生无法弥补,只有等来世再为你尽孝。伲娘,来世我还做你儿子,不再让你如此苦苦思念。从去年六月至今,我知道你为了等着与我见面,顽强地忍受着病痛。你的毅力,使你奇迹般地一直等到今天,一直等到油枯灯尽……

人都有一死,但是思念不会死,等待不会死。我依然活在伲娘的思念里,依然活在伲娘的等待里。当我们母子来世再见的时候,我会告诉伲娘,我是带着你的思念,你的等待来与你重新相聚的。我还会告诉伲娘,我上一世是你的儿子,这一世依然做你的儿子。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儿子。

伲娘,伲娘,娘……

二零一五年十月九日零点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