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三年大变样”后,它也是一个庸俗的物质之城。它与河南山东贵州没什么区别,城市之梦终结在市中心的高价房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万达广场是蛮族的胜利。河北真正有意思的是“燕赵多慷慨之士”,出于或死于燕赵之地的勇士如星光点亮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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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石家庄建华大街十字的汉庭酒店里见到贾敬龙的姐姐。和她坐在一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刻特别平淡,真的是特别平淡。闪亮的热水壶上面有环境的映象,一切都有井井有条。什么灾难都无法撼动日常生活的庸常。

贾敬龙的姐姐穿着黑色的套头衫和运动鞋,两脚交叠在一起,一直都没有分开过。她学习成绩不错,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他确实就像每个班里都会有的那种最安静顺从的女孩,说话声音细小。和两周前网络上的照片比较起来,她的脸颊和下巴像锥子一样连成一体,体重掉了很多。话音一落,她就扶一下眼镜,低下头体验着这种时刻的价值,这是走向死亡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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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龙像二姐一样,是一个害羞的孩子。甚至在家里,他的话都不多。有些事他会和二姐聊聊,但他的世界还是通过动物、植物、器物表现出来的。

他养了一百多盆花。其中多数是彩色的仙人球、仙人掌、生石花、蟹爪兰这些多肉植物,也有数量不多的海棠等娇嫩贵气的花卉。这样的搭配,使照顾一百多盆花卉,不是一件承受不起的负担。周期性地照料不同性格的花卉,是养花人的乐趣。这在北高营村不是一件大事,却可以让人们为此记得他。到家里串门的村民们,看到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多少有点感动。他们为这个男孩的生活情趣所鼓舞,常常要带走一盆两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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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中国家庭里并不少见。一个沉默的男孩,往往是家里最深情的那个孩子,营造着自己独特的世界。贾敬媛上大学后问贾敬龙:“你考不考大学?”

“不考。家里哪有钱啊?”

“那你自己想不想上?”

“也不想,没意思。花了钱又花时间,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有点经验不见得比上大学差。”

或许是年龄相近,他们两的看法往往一致。“我都后悔上学了。”

父母那一套社会经验和空头说教,他们两都听不进去。90后、80后、70后的代际差异都难以调和。过去有用的,现在都没有用了。过去的坏事,现在也都成了好事。北高营村有些穷了几辈子的农民,现在都开始开奔驰了。但努力是没有用的,发财都不是努力干来的。过去有用的,现在一点用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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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趁年轻,干些最苦最累的活。只有这样才能存点钱。”贾敬龙在他拥有的选项里,选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那时家里的房子还没拆,他把打工攒下的积蓄,在二楼做些装修、在屋顶修个阳光花园,他可以在他的世界里生活。

某种程度上,全家人的感受是一致的,未来干什么都不清楚。他们是最后一代农民。但他们还不知道如何在城里生存。过去他们拥有土地,依靠土地生活。现在他们就待在房子里,依靠房子生活。土地上可以种庄稼,现在他们发现房子就是一种庄稼,他们站在庄稼上。

现在很多农民觉得可以做这个,也可以做那个。到处都是干着奇怪行当的人:民间贷款、迁坟的、埋垃圾的、拉美风情园、新西兰教育体系。但贾敬龙和二姐却觉得什么也干不了。姐姐失业了。贾敬龙在院子里养了一地的花。父母有时候会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可他们感觉明天没了。他们没搭茬,他们不愿意和父母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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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的时候,贾敬龙在市场了买了6只鸽子。鸽子下蛋后,他仔细照料,逐渐成了二十多只的鸽群。每天打开铁丝笼,这些鸽子就冲向天空,享受华北浩渺的天地中的自由,它们一直飞到滹沱河上,有时还沿着京珠高速公路,往鼎坚市场方向飞。太阳落山前,它们齐刷刷地回来,收好翅膀,点点头。家里的每个人都跟他提过啥时候吃鸽子肉啊?鸽子蛋也行啊?

贾敬龙伸出食指放在两人中间说,“打住。”

“鸽子蛋没事吧?”有时候二姐在饭桌上逗他。

“你想吃你自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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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只鸽子没回来。贾敬龙站在院子里搜寻着天空。二姐问他:“可能出现了什么情况?”

“也许是被人打了。”

“不会是飞丢了?”

“不会。”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然后再也没说什么。他们怀疑鸽子被别人打了。现在卖鸽子肉蛮赚钱。

过了两天,这只鸽子飞回来了,它在屋顶上绕着圈,就是不下来。贾敬龙赶紧叫二姐来看,他们跟鸽子招着手:“来,来。”鸽子还是没下来。贾敬龙看到天空中还有另一只鸽子,他高兴地说:“你看,它谈恋爱了,那是它的爱人。”

“那它还会回来吗?”

“可能不会了。”

这只鸽子和它的爱人间隔两天就回来一次,但两个星期后,终于还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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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龙16岁就开始工作了。20岁在附近的药厂里当工人。上班时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南高营的华曙制药厂打工。这家企业日趋衰败,效益大幅下滑。实际上,它曾是河北最强的乡镇企业,是全球土霉素碱产量最大的药企。但这会儿,它已经濒临破产。原因是多方面的,与企业管理、医药市场、国际贸易、金融风暴都有关系。但更明显的原因是房地产价格暴涨。做什么项目都不如房地产开发赚得多。因此这个企业被南高营村委会持掌后,改组了领导班子,一门心思盼着企业倒闭,把地皮腾出来搞房地产开发。贾敬龙赶在这个时候上班,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有多不牢靠,他不知道掌控自己命运的努力有没有效果。

有一天,上班路上,他的车胎爆了。他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的锁在一棵树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在厂门口下车时,恰好撞见了车间领导。领导特意跟工人们表扬了二十岁的贾敬龙:这小伙子可以,我看到的是一种精神,小伙子有一种轻物质利益,重原则的一种态度。可以。

为了赚钱,贾敬龙选择最累的计件工资干,多劳多得,一天干10个消失,一个月能拿2000元。两年下来,他的手粗糙不堪,和七八十岁的老头差不多。二姐说:你哪能这么糟蹋自己啊?

年轻就是资本啥意思?就是这意思。我的手还能长回来。现在把年轻这个资本多投点,老年的我就是年轻的我的资本家。

这件事他做过头了,手一直都没长回来。当他成资本家时,他的手伸出来,会吓人一跳。

在同龄人中,他的形象老气横秋。在他寥寥可数的几张照片上,他穿着打扮像个七十年代的人,老成、过时、没有个性。这是个认知偏差。在他自己看来,这可能是个优点:古典。在这个观念非常混乱的时代,古典是个真正特殊的性质。

他养花、养鸽子、吃苦、尊重原则。和同龄人去爬山时,他不会讲段子、厌恶网络语、也没穿戴一套棒球帽和慢跑鞋。他没有一张自拍照。在那几张寥寥可数的照片上,他站的笔直,挺胸昂首,双手拄着棍子或背手而立,像是一个人被内在的纪律所要求,要表达自己要成为的人。看起来,那就是一个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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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贾敬媛说,他看书不多,他写东西也不多,她都不知道他写诗。他的日记或诗作,已经在第二次拆迁中毁为废墟,当作工业垃圾被填埋在某处了。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诗,或喜欢那种诗人,但他留下来了一首,曾贴在北高营村的回迁房的单元门上,将会令人震惊、令人羞愧:

人生一世草一秋,卑躬屈膝男儿羞。既有舍身取义志,何惧此刻命将休。

只剩下些再也无法接触贾敬龙的日子,我就在北高营村里蹓跶,感受他生活过的环境。后来我走进了鼎坚市场,找到了贾敬龙购买射钉枪的那家商铺。那里叫“钉子世界”,是一个幽幽暗暗的,充满机油、盒饭和底层社会气息的世界,掌柜和伙计话不多,任由我手里玩弄着一把射钉枪。他们这种冷冷的态度,好像能够与外面危险的世界划清界限。

这是一把红色的一尺半长的射钉枪,在建筑装修行业里不足为奇,它以发射空包弹的火药作为动力,将射钉打入建筑体。击发时,应将射钉枪垂直压紧压在工作面上,才能工作。但网络上到处是改装射钉枪的图文教程,有些还加了消音器、折叠后托和固管套筒,直接让人联想到Ak47。这个工具在手里,你感觉就像是一个士兵而不是民工,说明书介绍说,射钉在飞离钉管时具有每秒500 米的动能。

这个多少钱?

130。

春节那天贾敬龙把两把射钉枪放在六个核桃的包装盒里,混在人群中,心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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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是一个错误,没人注意到贾敬龙是一个诗人。他父母当然不知道,他二姐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她只知道贾敬龙用一分钱纸币为新房叠了一块匾:我爱我家。她只知道贾敬龙用粗糙的双手陪她一起织十字绣。她只知道他对仙人球、鸽子、屋子有独特的感情,但大多数人们都不关心这个,也不看重情感这种人性了,人们干得是奇奇怪怪的事。

贾敬龙打着方向盘逃离人群时,同时打了一个电话给前女友,他简短地告诉她:告诉你爸妈,我把何建华打死了,我去派出所自首。女友已经嫁了人,并且有了孩子。贾敬龙说完,就把电话扔掉了。他所说的意思,再清楚地表达一下是:世界上有因果,世界上有一些看不见的真理。

这是一个安慰。

他的另一个手机上,有一条未能成功发出的短信,每个字都像火一样灼烧着:我以颤抖激忿的心潮按下群发,以热泪感馈关心我之短信对方;狂野在报仇何建华的自首之路,心絮沸腾的坦然;在此紧仅的分秒钟,想对你的有且只能深鞠一个真挚的谢!斯是此生,愧报淡雅;蒙恩为酬,来世相馈。

这是他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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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撞上了他的车头,把他的红旗车挤在路边,他打开车门下来,走在北高营村的大地上,那是个新年,鞭炮声在萧瑟的平原上回响着,北高营的门楼上红旗飘飘,天空蓝的可爱。村民们拎着钢管,砸断了他的大腿。

河北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即便“三年大变样”后,它也是一个庸俗的物质之城。它与河南、山东、河北、贵州没什么区别,城市之梦终结在市中心的高价房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万达广场和其中的奢侈品,也许是蛮族的胜利。河北真正有意思的是“燕赵多慷慨之士”,赵云、张飞、在《史记刺客列传》里,两刺赵襄子的豫让,刺赵相累侠的聂政,刺赢政的荆轲,继荆轲之后,刺赢政的高渐离,都是出于或死于燕赵之地。

这些勇士如星光点亮了历史,贾敬龙在计划刺杀的两年里,不可能不想到他的前辈们,尽管这个时代已经抛弃了勇士的价值。但“他们”正是他两年来住在一个没有花、没有狗、没有亲人的砖头垒成的床上,感受到的唯一温暖。

河北今天是什么样子,以后就是什么样子,没什么真正的“大变样”,日常生活是机械无情的,人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贾敬龙做了他该做的,

贾敬媛做了她该做的,

律师和媒体做了他们该做的,

看新闻的人做了他们该做的,

删新闻的人也做了他们该做的,

法院终于也做了他们该做的,

今天,有一位朋友,把一颗子弹打到贾敬龙的脑袋里。

这位朋友也做了他该做的事。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除非我们看出了这一点。

贾敬龙的第二首诗,是和这个普通生活告别的诗,这首诗如此精彩,以至于我们能够确认在他短短的生命里,热爱过诗歌,的确像诗人一样生活过:

今当刑离,半梦消断,一往无前。

纵万般洒脱,玉石莹莹,清白颠覆,自有堪堪。

绛河澄澈,皓月婵娟,思凝眸。

哀空残月,待憔悴,或余日无多,肝胆涅槃。

世间何其涟滟,常愁余放风倚阑看,念香花幽草,犹忆偏爱,蛐鸣蝶舞,览尽风姿。

一任孤掷,贾在高营,惟是泯仇愧泽酬。但已矣,恨有幸人来,泪与君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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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湘鹏

作家、艺术评论家

华谊兄弟签约旅游达人

元培学堂讲师

著有

《创造性之爱》《中国人眼里的中国》《迷失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