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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跪拜过好几位师父,有文有武,以后准备慢慢写下来。

先说一个文师父,丁忱先生,是黄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黄焯是谁,今天知道的不多了。他是黄侃先生的侄儿兼弟子,黄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民国称雄的“章黄学派”便因此二老命名。也就是说,丁忱先生,乃本门第四代传人。

丁忱先生就要博士答辩的时候,导师黄焯一病不起,无法主持。丁先生跪在床前请安问策,焯老细语叮嘱曰:勿急,你须去北师大答辩,主辩导师是陆宗达,是我师弟,你的师叔。(章黄学派一花开二叶,北有陆宗达,南有黄焯)我这已经修书一封,你带去给他,他必不会为难于你。

于是丁先生就去北京见了师叔,陆先生叮嘱曰:我主持答辩,另外请来的四位导师,你只需提防其中一位,他是《中国语文》的老编辑,特别刁钻古怪,独他,不会给我情面。

答辩开始,陆先生主持曰:丁忱乃吾师兄收山弟子,师兄病沉,自恐不久,托我代他主持。我们同门,不便多说,就请各位提问吧。

丁先生的博士论文是《毛诗训诂》。果然,其他三位导师随便几问,轻松答毕。只有《中国语文》那位先生发问——《诗大序》与《尔雅》有何关系——顿时把丁先生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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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先生冥思苦索,出来小便,忽然想起陆先生的提示,顿时豁然开朗。回去答曰:诗大序与尔雅并无一点关系。所有导师皆笑了,因为一般人多会被误导去瞎扯各种关系,那就反而上当。于是,答辩通过。

章黄学派只是“小学”研究的顶级门派。所谓小学,指的是文字、音韵和训诂。

黄侃先生民国初年在北大,已然是名门大师。但他那时精通小学,却不太懂经学。当时经学大师是刘师培,与黄侃算是平辈齐名的人物。刘师培膝下无子,年衰病倒,来日无多,没有传人。哀叹自己家里五世传经,满肚子学问这就要带进坟墓了。黄侃先生听罢痛惜,于是带上银洋和拜师帖,到病榻前跪拜三叩首,竟然拜了这位同辈为师。

刘师培先生的经学终于得以传承,黄侃先生为求知而屈身,一时传为学界美谈。

古汉语还有个大师叫杨树达,是黄侃先生的同事。他的侄儿叫杨伯峻,现在中文系出来的,应该都知道他。杨伯峻那时想拜黄侃为师,希望叔叔帮忙牵线说合。杨树达说,你备好银洋三封,拜师帖一纸,直接去他家里,进门放好封帖,纳头便拜。如此这般,他必然收你为徒,传你小学经学。

杨伯峻依计而行,进门跪倒尘埃,俯仰三叩。黄侃哈哈大笑,问道:谁给你的主意?杨伯峻答曰:叔父杨树达。黄侃笑道:难怪难怪,他是知道我的,因为我这学问,也是磕头才学来的。你跪拜我,尚不委屈你。

于是,这一对师徒,又成就了学林一段佳话。

我在遇到丁先生之前,第一个大学是恩施师专。

古汉语的老师在讲到古代音韵学的时候,歉疚地说:这个我也不懂,无法讲清楚,你们自己看教材,能学多少是多少,反正是绝学,也没用。

这个学问,还真没法自学。我有个师兄叫龙庄伟,偏偏想要考音韵学的研究生。他只好寒假去武大,找胡国瑞先生求教。胡先生说,你们恩施地区,只有一个人懂音韵学,你可以就近找他拜师。这个人就是利川的刘湘松,你去打听他在哪里,联系上即可。

于是,龙庄伟就来找我,我便帮他联系了拜师一事。后来,我这位师兄果然就考上了河北师大的音韵学研究生,成了钱玄同的再传弟子,也就是章黄学派的第四代,和丁先生同辈。之后,他成了该校的中文系主任,河北省副省长,现在是民盟中央的常务副主席。可惜他一肚子古汉语音韵学,再也传不下去了。

我大学毕业后,和刘湘松先生成了哥们。我和苏家桥、方舟一班弟兄学习旧诗,也想弄懂音韵学,于是便去他家拜师。一伙人进门便跪拜,一哥们手忙脚乱,直接踢翻了他家的水缸。后来,刘湘松先生便每周给我们坐床授课。我们平时是哥们,但我执的一直是弟子礼。

民间私学,私相授受,行个跪拜礼,是仪式,是良俗,是对学问的尊重。两厢情愿,碍不着天下人的权利。所谓自由,这才是自由。

江湖之中,洪门论兄弟,青帮论师徒,袍哥论上下。

不管论什么,入门都要拜武圣关公,都要讲道义和礼数,以及严格的家法和规矩。清末的江湖,真的有声有色,庄严勇毅,好看且好玩。都要反清复明,都要驱逐鞑虏,一帮留学生、知识分子为主组成的同盟会,天天喊着革命,一到要起义的时候,动员的还是江湖。洪门青帮,出钱出枪,拿出兄弟去赴死。而那些所谓党人呢?

四川护路运动,各个乡码头蜂拥而至围攻成都的,主要是哥老会。武昌辛亥革命,主力同样是江湖会众。孙中山早就看出党人不济,自个也在美国加入了洪门。

为什么?因为党人爱撕逼,爱与同道为仇,说翻脸就翻脸。看起来主义相似,交起来却无情无义。这样的党人,你要跟他反清复明,前敌的子弹没到,你后面的菊花已经中刀了。

江湖则不然,它有规矩。一起磕头了,那就是兄弟。两肋插刀的,那叫道义。背后动刀的,那要三刀六洞被处死。江湖人敬的五伦——天地君亲师,这里的君是君子。如果是你们心中那君王,那还反个屁的清。

今儿这时代,啥都不敬畏,于是官人无恶不作,民间也无恶不作。天地不足畏,亲师可以卖。你要讲一点规矩义道,同心同德反对一下邪恶,他说你搞封建,是伪自由主义者。仿佛真正的自由主义,是他可以干预他人的自由。

这些话,能懂的都懂了,不能懂的,何足道哉。

我有个兄弟,儿子长成,到了青春叛逆期,突然就厌学了,退学回家。父母询之,说是想拜野夫为师。我还有个老乡,也有个儿子,混迹南粤,底层打拼,能吃苦也能打架,不免要惹祸上身。

两家大人都托人来说,希望我能学古代“易子而教”——也就是帮他们管教一下孩子。说实话,此前曾有很多年轻人找我拜师,我一个也不敢收下。原因很多,其中至少一个理由是,我怕误导了孩子们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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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两个后生,根器不错,心性也不错。我对引荐的朋友说,你去给他们说清楚,拜我为师,得循古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说跪拜,老子这脾气,你要敢欺师灭祖,我得拳脚上身。你们都是独生子,打小娇宠,跟网上那些爱骂人的,学的都是目无尊长,唯我独尊,自私自利。真要敢交给我来打磨,你就要受得这个罪。

两辈人几番思议,决定还是要拜师。我也渐渐老去,也想把平生经验和教训,三观和主张,手艺和本事,一代代薪火相传下去。我这跪来的一点学问,你也得跪着接过去。不为别的,为个对历代前辈和先烈的尊重。

无论东西方,都有自己的礼仪制度。制度属于政治,礼仪属于文化。基督教入门,要低头受洗礼;佛门皈依,要拜师剃度。我在欧洲教堂,也见多了下跪画十字说阿门的。制度要西化,要的是那民主法治和自由,要的正是那无论官府和个人,都不得干预他人天赋人权的自由。而礼仪则从来不必西化,保存的正是本族文化中的多样性和骨血。

陈丹青兄,可谓够西化的吧。他与木心先生在美国结下师徒缘,不仅一生执弟子礼,还以自己之能力,让久已不为大陆所知的先生东山再起,名满天下。更重要的是,把独身无后的师父接回故乡乌镇,养老送终,跪灵扶棺。最后再以一己之力,设计修成木心艺术馆。

今年我们基金会,给他颁了一个义气奖,奖励他如此的古风道义。他说他平生获奖多多,唯有这个来自江湖的古怪的奖,让他最为感动和温暖。

我是个自由主义者,同时我也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绝对不维护极权,从来都不会苛求他人,争取的永远是自己和每个人的权利。吾族道统和文化传统中那些优质的,既不属于儒家的,也不属于皇家,乃是江湖民间的。

打碎这些礼仪文明的,正好是这个极权社会,以“破四旧”的名义干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独不明白,今天某些所谓的自由战士,难道也要与他们合谋,以反封建的名义,来讨伐我们这些纯民间道义的坚守者。

传统中国,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拜师传徒。因为人人都知道,工作和生活不是皇家给的,不是政府给的,是师父给的。师之所存,道之所存也,所以要尊师重道。师父要传道授业解惑,你才能在社会上讨生活,才能养家活口。

某党来了,至今宣传,没有了他们,你什么都不是。明明是你自己出卖劳动,换取工资,他偏要说这都是他们给的。因此,尊师是要打碎的,必须尊党才行。

好在江湖不死,至今很多的传统行业,还是师徒制,还是要行拜师礼。我看见民间那些无数底层青年,跪拜师父,三年从师,再为师父打工三年,我就感动。因为这是一个还知道感恩的民间,还没有丧尽天良。幸好在这个底层社会,还没有那些批评家。

当然,这些批评家,如果看见武林收徒,看见帮会收徒,看见石匠木匠收徒,他们可能并不反对跪拜,或者说反对了也没意义。之所以反对我,无非一是说我是个民主派,二是说我是个文人,三是说我是个公知,这样几个标签下,你怎么能行古礼呢?当然还有朋友也说,你丫非佛非道非儒,也不说相声卖拳头,凭什么开山收徒?

赵本山收徒礼,你们要骂;郭德纲收徒礼,你们也要骂。这是人家行当的祖宗家法,手艺人必须代代相传,关你们屁事啊?你收徒不跪,是你的家风,没人骂你。要说这跪拜师父,就影响了此国的民主法制宪政进程,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告诉你,我是谁?我就是江湖子弟。

文人公知自由派,这是外人贴的标签。我信仰自由宪政法制,反对专制,说的做的都不比诸君少。但我真还跟你们不是一伙的,用王朔老兄的话说——咱谁的同志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单打独斗反体制。

我们江湖子弟,自有自己的兄弟。我们从不攻击任何广义的同道,从来后援任何受困的自由战士。我们分得清朋友敌人,大敌当前,我们只能信任真正的道义之交。但凡不讲道义,空谈主义,只晓得政治正确,不珍重友道大义的,也许可以与之成友军,绝对不要和他们有私交。

多少年来,一些来自同道者的冷箭,甚至一些尊者的误伤,我从不还击,也不辩驳。我在世间,自己积口德,默行于荆途,还真是不拿路旁儿的笑骂当回事。

文人或自由主义信仰者,为何不能循古礼收徒?这与我们信奉的民主自由矛盾么?台湾民主自由了,不是一样很多地方在循古礼吗?至于说,我凭什么收徒,嘿嘿,人家父子都愿认,干卿底事?再问你能教孩子们什么?这个我还真不告诉你——老夫也算是有门派有字辈有传承的,你以为我就只会写几篇烂文章么。
酒喝了,说个大貌的话——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江湖。咱这江湖,是道义江湖,是正义江湖。这礼数,这规矩,我们还得守着。

胡适先生逝去时,蒋公中正挽联曰——

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
旧伦理里新思想的代表。

多么中肯的评价,虽然只有胡适先生当得起,但,晚辈还是可以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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