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们访问了好几位青年的前辈,提出几个关于青年教育的问题,请他们发表一点意见。但
因为时间和交通的困难,有许多受我国青年敬爱的前辈,还未来得及去访问。现在就我们所采访到
手的,发表出来作青年读者和国际青年友人的参考(本期文章编者以收到先后为序)。

一、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的教育政策,起码应该具备哪些条件?
二、有人要求青年的思想统一,因而决定实行严厉的思想统制(如象法西斯国家那样的),他们能
够达到预期的效果吗?
三、领导青年的思想,最好是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办法?

郭沫若:
对于国家的教育政策,郭先生认为至少必须具备着这几个特点:
“1 人民本位。为最大多数谋最大的幸福。它的反面是一切变相的帝王本位,牺牲大多数人的
幸福以谋少数人的安全。前者是扶植主人,后者是训练奴隶。
2 国民教育普及。作为一个健全的人的普通常识,即初中以下的教育,应使全民享受。
3 高级教育保护。高级教育应因材施教,杜绝一切特权,不使贫苦者被拒、而富者滥竽。
4 学术研究自由。凡人民本位的思想有尽量阐发的自由,帝王本位的思想有尽力打击的自由。
以真善美为目标,不能受任何有意的虚伪、歪曲、变态的箝束。
5 尊重学者,保卫师资。
6 国际协调。与进步的民主国家保持协调的步骤,肃清法西斯思想,共策人类的和平”。

郭先生更认为法西斯的思想统制政策是可以达到其预期的效果的,德国和日本便是绝好的证明。
但这并不是“统一思想”,而是“消灭思想”。“它使一切人民化为工具、化为猛兽。这是人类文化的
叛逆,为害于人民,更为害于世界。”“使这一次的世界大战,为争取解放不知道流了好几千万人的
血,而且在战争结束后,德日法西斯的思想的肃清,还要费很长远的岁月的”。郭先生更很沉痛的指
出:“满清入关后统制思想,使中国退化了三百年,现在却还在受着它的余痛”。

谈到青年思想的领导问题,郭先生说:
“青年思想的领导,最好是启发式的、感应式的、培养式的。
德育、智育、体育,各方面都要顾到。有健全的身体,便容易有健全的思想、健全的品德。
目的在使每一个青年熟悉自由思想的法则,养成自由研究的习惯,发挥自由创造的精神。
给以丰富的养料、美好的环境、高尚的师资。
废除剪削绳束的盆栽主义。
废除脚带腰缠的畸形主义。
废除髯首阉割的奴才主义。
一句话归宗,让青年自由自在的发展便是最好的领导”。

陶行知:
(一)民主政治下的教育,应当具备下列条件:
甲 天下为公,教育为公,不以教育为一党一派及任何小集团谋利益。
乙 尊师重道,不以侦探作教员,不使教员兼侦探。
丙 使师生之间,没有隔阂。
丁 使学生打开眼睛看事实。
戊 关于政治社会经济问题,学生有阅读自由、讨论自由、批评自由。
已 学校内团体生活,要有民主的组织使学生在民主生活中学习更进步之民主。
庚 动员广大群众,在真正的民主生活中学习民主。

(二)三民主义一开始就说:“大凡人类对于一件事,研究其中的道理,首先是发生思想,思想贯
通方生信仰,有了信仰方生力量”。我首先指出“思想统制”与“思想贯通”是不能相容的。其次可
以分两方面说。那不得已而受统制的人是越弄越没有追求真理的兴趣,结果不是思想统一而是思想
消灭、智慧消灭,统一于愚;那不甘心受统制的敌人,一部分倒会突破千磨万击,而发展出更高的
思想与更大的智慧。

(三)领导一二人,可用豆油灯;领导一二十人,可用火把;领导一国之众及全世界就要太阳,至
少要月亮那样的光明。统而言之,无论领导多少人,总是要拿着真理之光,照着人向那正确的道路
走去。如果领导的人把火熄了,或把跟随的人的眼睛闭了看不见光,或者甚至把他们的嘴也封起来
了,连路上遇着危险也不能喊,那领导的人们不但是费力不讨好,而且大家在半途上难免会出岔子。

夏 衍:
一、起码要承认青年学生是一个有人格有人权的人。尊重他们的人权,让他们有用自己的眼睛
来看、用自己的头脑来想的自由。
二、假如这样的思想统制能够收效的话,那不仅希特勒可以永远地支配世界,秦始皇也不会二
世就亡国了。希特勒充分地利用了现代化技术的庞大机构,在德国人民中散布了法西斯思想;可是
现在,对苏联的侵略战争失败之后,德国人民不就开始用同样现代化的机构在反对法西斯主义么?
三、我以为最好是培养青年人的客观态度。——让青年人和现实社会接触,让他们自由地感觉、
自由地思索,然后让他们根据自己实际所感和所想得来的一切,来自由地判断。

茅 盾:
家庭是一个圈子,学校是一个圈子,这两个圈子外边又有社会这个大圈子。这是个比喻。这比
喻好象有点机械。但我们姑且这样假设(当然事实上这三个圈子不能彼此各不影响,而且这三个圈子
在什么线上交切,交切的角度如何,我们也暂时不谈),一个青年他的家庭是一塌糊涂的家庭,除了
赌和吃,便整天想些损人利己的勾当,甚至损人而并不利己的勾当,他所见的社会又是以贪污为能
干、以强横为威风、以欺诈为德行,那么,即使他进了个好的学校,结果他会被教成个什么呢?我们
可以设想:如果此所谓好的学校只是设备差、尚能灌给他一点知识,那么,有了知识的他,将来要
贪污、欺诈、强横的时候,其作恶的能力和方法也会大些。然则这“好”学校给人的知识适足以济
恶而已。我们又设想:如果这所谓好的学校是不但有好设备、好教师,还有好学风;教师不但教得
好,还有好的人格,起熏陶作用,那么,该青年将来的结果,大概是三条路罢:一是家庭与社会对
他的“示范”作用,完全抵消了学校中所给他的影响。二是他觉悟了,且有勇气反对家庭与社会对
他的“示范”作用,而成了叛逆者。三是思想矛盾,精神苦闷,悲观厌世。
因此,我相信,要希望能够教育出配作民主国家的公民,教育设施之必须符合民主精神,自不
待言;而最重要者,社会上必须真有民主,即国家真是一个民主国家。如果外表与内容不合,决无
好结果。由此可知法西斯国家即一套思想统制的办法,乃至领导青年的办法,自然都是不应当有的。
而领导青年姑不谈威胁利诱等手段,单是自己不检而且以言语欺骗,其结果也一定不是不堪设想、
便是适得其反的。

沈志远:
民主和法西斯在一切方面都表现为极端对立的姿态。教育方面亦非例外。

法西斯(不论它穿的衫是黑色也罢、褐色也吧,或其它任何颜色也吧,都没有两样)的教育者,首
先是把受教育者当作一群木偶看,而自己则充当着耍木偶戏的人;他两手拉住一群木偶头上的线,
就可为所欲为了。因此,在法西斯教育政策之下,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关系,是主与奴的关系。完
全相反的,在民主制度之下,民主的教育者首先应当把受教育者看作是人——是和他一样具有独立
人格的人。正因受教育者是独立的人,教育者就得尊重他们的人格,让他们尽量去发挥他们的天才,
而自己居于从旁辅导的地位。两者的关系是兄弟般朋友般的关系。教育者对受教育者不但绝对不能
为所欲为,且不容许采取任何强制性的手段(哪怕用意是极善的),而只有用说服、解释、理喻的方法。
主与奴的关系,在民主国家的任何一个领域内都绝无存在余地,何况乎在神圣的教育园地内?

其次,和前一点相连带的,法西斯的教育者对于受教育的青年们的主要“教育”手段是威迫利
诱,一只手手枪(或者棍棒),一只手钞票(或者地位),根本谈不到人格教育,而是十十足足的奴才教
育。

极端相反的,民主制下的教育家,最基本的方针恰恰是要发展人格教育,培养青年的独立人格,
因而他们的教育方法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依照最新的集体主义民主制的原则,教育者并且应该
和受教育者共同一起生活、共同一起来检讨问题和解决问题。在民主制度的教育机关内,那种一手
手枪、一手钞票的卑鄙勾当,是绝对没有存在余地的!至于“盖世太保”之类的东西,更不许其混迹
于神圣洁白的教育园地之内!

极端相反的,民主主义的教育,却以培养和鼓励青年大众的自由自觉精神为其神圣的基本方针。
它不要青年盲从,而偏要青年怀疑:遇事要问一问为什么?怎么样?以及怎么一回事?它最忌把青年当
作木偶、当作奴才;它所努力追求的是受教育者的自由思想、自由活动(包括学术研究、生活训练,
以及各种集体活动之自由),培养他们成为高度自觉、精神活泼、极富于自动创造力的一批国家社会
之自觉的栋梁。

法西斯的奴才教育即将随法西斯本身之总崩溃走进坟墓;民主主义的教育必将随民主主义在全
世界上的总凯旋而得到进一步的昂扬。世界上一切法西斯奴才教育的梦想者啊,赶快让给进步的民
主主义吧,不然你们的坟墓也不会比纳粹们远一点的!

黄炎培:
我认为教育的道理是“先知觉后知”。既然如此,年长者应该尽量将自己的知识去告诉后辈。但
是有两点应该认识,一是人类的思想和天赋才能、性格很不相同。我曾实验过,以同样一句话,某
甲的反应与某乙的可以有很大不同。所以站在教育立场最好要因材施教,对甲应用适合甲的方法,
对乙应该用适合乙的方法,决不能笼统用一种方法。其次,青年天赋不同是很好的一件事,因为人
类社会需要各色人材。为青年本身想,应懂得他们天赋的不同;从社会需要想,也不应教以同。

讲政治与教育不同,政治应有政策、方针,应该同。把政治意义施之教育,应该是把政治所要
求的最大的统一目标提出,让青年各人去走自己的路,以求达到这目标。具体说,一个国家生存要
有民族国家的观念,这是最高统一要求,不能放松;又如教人知道应该为人服务不自私,这是基本
做人道理,这都要说得透彻;至于怎样去做,那就让每个人自定办法。
最不相宜的是先做一个框子,叫别人进入我的框子,这样一定失败。须知青年最富自尊心,譬
如你一定要他如何去做,也许他服从,但绝对不及让他自己选择一条路,施教者施以暗示启发,使
他很了解这条路最好、最适当,这比命令式的施教要好得多。

翦伯赞:
翦先生首先说明一国的教育政策,与其政治制度是分不开的。英美苏联等国的民主政治,其教
育政策自然也是民主的,是能促进青年思想自由地发展的。而德日法西斯国家的教育政策,则是反
民主的,对青年思想是统制的,是屠灭文化思想的。“用武装筑成一条文化思想的狭路,在狭路的这
端,写着智识分子从此入口;在狭路的那端,写着智识分子在此领取官吏的委任状。因而一切智识
分子为了升官发财,都挤满了这条唯一的狭路。这就是法西斯统制思想的教育政策。”翦先生这样说。

谈到希特勒、墨索里尼那些法西斯所施行的教育政策,能不能达到他们统制思想的效果时,翦
先生就说:
“中国有句古话,‘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今欲以教育的方法,强不同之人心而使之同,这
又何异强天下之人同其面貌呢?”

“庄子说了一个笑话,他说,人有恶其影而欲去之者,己愈趋而影亦随之,终不能去也。文化
思想就是社会的阴影,今日法西斯一方面不能阻止物质社会的向前发展,另一方面,又制止他的阴
影停止在指定的地方,这和庄子所说的笑话同样是一个笑话。”

“除非永远站在黑暗之中,则一个人总不能去掉他的影子。而且即使在黑暗之中,影子还是存
在的。不过淡薄一点而已。一旦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一根头发,也有他的影子。从这一点,我们就
知道文化思想的统制是徒劳而无益的事情。”

最后翦先生说:
“一个皇帝和一个乞丐,他们的思想,用任何方法也统一不起来的。因为皇帝所想的,是国家
大事;而乞丐所想的是明天的早饭。我们既无法要皇帝担心明天的早饭,也就无法要乞丐担心国家
大事。所以还是让他们各人想各人的。这不过是一个例子。”

“所以,我以为领导青年的方法,最好是让他想他自己所愿意的,研究他自己所愿研究的。这
样,他们的天才才能充分地发挥出来。因而民主国家的教育政策,是要从青年的身上去掉那副文化
思想的枷锁;换言之,要求自由。”

——《新华日报》1944 年 6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