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一九五八年七月三十一日,赫鲁晓夫秘密访问北京。毛却刻意羞辱了这位曾在苏联盛大款待他的贵宾。

毛是穿著游泳裤,在中南海游泳池见的赫鲁晓夫。他让赫下池泡水。赫接受时,我们都大吃一惊。赫换上在游泳池旁换衣间内存放的游泳裤,跳进水里。赫不会游泳,套了一个救生圈。我、几个卫士和翻译,都在游泳池旁。

表面上,毛和赫仍客气的。但他俩的谈话并不顺利。赫的回忆录中,对毛為这种无礼的接待方法,表示了极端的厌恶(1)。赫原本预定停留一个礼拜,但来三天后就回苏联了。他和毛唯一的一次谈话就是在游泳池里的那次。毛此举,就像古代帝王般将赫鲁晓夫视做前来称臣纳贡的蛮吏。在我们回北戴河的专列上,毛对我说,那叫使赫“如坐针毡”。

在北京到北戴河的回程火车上,他对我说︰“苏联就是想控制中国,想捆住我们的手脚,真是痴人说梦。要和我们建立联合舰队及长波电台,这简直是妄想。

赫鲁晓夫為了同美国拉关系,把我们当成他的筹码,让我们答应不用武力进攻台湾。还说我们搞公社,太快了。

我说,搞长波电台,可以,你把材料及技术交给我们,搞联合舰队,可以,你把船交来,我们有司令员,有舰长。你让我们不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难道我们自己家里的事,你也要管吗?至于公社,我们试一试,也不可以吗?我最后同他说,长波电台和联合舰队就照我说的办法搞。台湾问题,最近就可以有眉目。公社我们试定了。他踫了一鼻子灰,走了。”

这时全世界都不知道中苏关系出现裂痕。

在北戴河期间,毛仍气愤异常,他又跟我说过︰“赫鲁晓夫自不量力。你不是要同美国拉关系吗?好,我们放炮庆祝。这些炮弹留久了,就没有用处了,不放炮庆祝一下,做什麼用?美国最好插手进来,在福建什麼地方放一颗原子弹,炸死一两千万人。看你赫鲁晓夫怎麼说。”

接下来他又讲︰“我们有些同志就是糊涂,不明白為这个道理,还準备渡过台湾。我是不赞成打过去,放在那里,是一个压力,内部就会团结。这个压力一没有了,内部就会闹起来。”

毛的谈话使我大惑不解。我对长波电台和联合舰队一无所知,对台湾更是所知甚少。我甚至期望在毛提出台湾问题之后,海峡可以和谈。我没听说要建立“人民公社”的事。中国才刚过渡到高级农村生產合作社。几周后,我才明了毛谈到台湾问题的用意。没几天后,我便去参观了刚成立不久的“人民公社”。

在八月初某天凌晨三点多鐘,我正在睡得很熟,毛的卫士把我叫醒。毛睡不著,叫我一同读英文,这时读的是恩格斯写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英译本。读三个多小时以后,毛已经是疲倦了。毛从末认真学习英文是為了放松和找机会闲谈。他说︰“我们吃饭吧,我晚饭还没有吃哪。”

他问我看没有看最近的一期《内部参考》--这是由新华社内部参考编辑部,将国内不公布的新闻编辑成不定期的册子,供高级干部参阅。《内部参考》常提出一些政治上很敏感的消息,以供中央领导参考。一九五七年“大呜大放”时期,《内部参考》也对党提出严厉批评。有时一般报纸不準刊出的社会性案件,全登在《内部参考》上。

但一九五七年夏季“反右运动”开始以来,《内部参考》上的基调已大為调整。一些忠实报导中国社会黑暗面的记者被打成右派、撤职,有些人甚至下放边远地区。一九五八年初,在整风和毛“鼓足干劲”口号的强大压力下,《内部参考》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赞扬起农村的快速进步。

我说没有看到。

他顺手将一本《内部参考》拿给我,说︰“你等下带去看一看。其中有一篇报导,河南省查牙山成立了人民公社。这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人民公社这名字好,把合作社组织起来,成立人民公社。这可以成為向共產主义过渡的一个桥梁。可是不知道这公社内部是怎麼组织法,怎麼样进行工作,怎麼进行核算,核算放在哪一级呢?又怎麼样进行分配,怎麼样体现劳武结合。”

一九五八年春夏之际,由于全民办水利运动造成农村强劳动力短缺,因此有些省份开始将农村合作并成更大的组织。起初这些新组织没有一定的名称。毛仍末亲自巡查这种农村组织,政治局也末行核準,但毛赞成大型农村组织的设立,并觉得“人民公社”这名字响亮。

毛接著说︰“我想让你去看看,到那里去住上一个月。把情况了解清楚,回来向我讲一讲。你现在手头上还有什麼事吗?”

原本长夏无事,我找了一本英文《老年与老年学》看,开始摘译其中一些章节。每完成一章,送给毛看。开始他读得很有兴味,可是看过“细胞的衰老变化”一节后,他认為写的不好。我仍继续翻译工作,一来闲著也是闲著,二来这工作不会使我和医学界过于脱节。

我说︰“我现在摘译的那本老年学还没有弄完。不过先放下,等以后再说。”

毛说︰“那本书没有多大的意思,以后弄也可以。人民公社是件大事,关于到我们国家的体制。这会是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了。常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人间哪得几回闻’,可以改成‘自古盘古开天地,人间不得一回闻’。你去看看,你一个人去不行,组织几个人一起去。叫叶子龙、黄树则也去。

这时他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几年以来,他已经习惯在饭前服安眠药,这样可以使入睡快些。这次也一样,吃这安眠药后,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吃饭了。饭中,他已经有些蒙朧,说话口齿訥訥不清。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我去,还是随便说说,所以我立即问他︰“我现在就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準备两三天就走。”

毛说︰“有什麼好商量的,拍屁股就走嘛。你同他们说,今天做準备,明天就走。”说著说,他已经沉沉入睡了。

这时已经早上八点多鐘了,这事如不立刻安排好,毛醒后无法向他回话。我先去找了叶子龙,告诉他毛的意见。

叶听了后,满脸不高兴说︰“主席真是没有事找事。我们去看了顶个屁用。”

我一听,叶不想去。我说︰“主席说的可是很认真,不能不去。”

叶皱著眉说︰“你先告诉黄树则去。我们商量一下怎麼个办法,怎麼去。明天走是不行的,最少也要过几天再走。”

我急了,又说︰“这可不行,他让我们走,而且说到那里住一个月,要改变可不好了。”

叶无可奈何说︰“他也不想想,人家手上有些事,不交代清楚,怎麼能走。”

我想多说无益,于是向他说︰“今天他起床以后,你最好风见他,同他当面再谈定。”

然后我去找了黄树则,将毛的意见又同黄说了一遍。

黄欣然道︰“主席要我们去,我们就去。我给崔义田副部长打个电话,让史书翰局长接上我的工作。”

弄完已经近午饭的时候了,我赶回来,匆匆去见江青。

我走进江青的卧室。她半身躺在床上,倚著靠垫。面前是一个小食架,正吃著烤面包、黄油和杏仁酪。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我将主席要我们去查牙山,看看人民公社的事情,告诉她。又说︰“主席是吃过安眠药以后,吃饭中间说的,当时他已经是睡意甚浓的了。我没有同他多谈。我不知道他是随便说说,还是决定下来叫我们去。”

她说︰“这可不是随便说的。等主席起床以后,我去同他谈谈。”

我回到十号楼里,洗漱了一遍。这时田家英来了,他问我︰“何事匆匆?”我将毛的话说了一遍。田是毛的政治秘书之一,在各省都有熟识的省委书记提供他“人民公社”的内幕消息。他很怀疑“人民公社”的用处。

田说︰“一九五六年搞高级社时,农民就已经怨声载道,说搞初级社的好处还没有发挥出来,现在又急著搞高级社。今年又说要过渡到人民公社。这可真是急功近利。南寧会议及成都会议以后,各省都在抢风头,都在想方设法闹新花招,一劲猛干。今年五月八大二次会议后,更加热闹了,都想当促进派,怕当观潮派,更怕当秋后算帐派。你去了后,可以亲身体验一下。”

我吃过午饭后,整理了衣物,已经疲乏不堪。我预备睡一下以后,再商量明天出发到查牙山。想不到躺下去就昏昏沉沉,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七点多鐘。还是值班卫士来将我叫醒。他说︰“主席六点鐘就叫你,我说大夫正在睡觉。主席说再让他睡一个小时。”

我连忙起来,赶到毛的卧室。

毛说︰“叶子龙、江青都同我谈过。我现在想我自己去看看。不看看怎麼行。新生事物嘛。我们过两天就走。你再去準备一下要带的东西。我们这次要多走一些地方。你一个人如果来不及,可以带个助手。”

我问毛,要不要黄树则一去。毛沉吟一下,说︰“你去够了。黄树则不要去了。你去告诉他,他解放了。”

当时毛仍在服用壮阳用的人参药,需要一位会传统煎药方法的护士。我便建议随同毛去莫斯科的吴旭君也一起走。

我正要走,毛又叫住我,说︰“这次外出,你不要去讲,免得张扬。”(2)

他还同我说︰“搞医务工作的,只知道看病治病,这可不行。不能脱离社会,特别当社会在大变革时,应该去观察这种变革带给人们的影响。你们学医的,大约很重视个体的人,不大重视群体的人。”

过了一刻他又说︰“这就是哲学上的个性与共性的问题。这次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什麼个样子。看看我们这个个体,怎麼样生活在这个共体里面。”

两天后我们便乘毛的专列由北戴河出发。这就是往后一再宣传,一再吹嘘的“毛主席走遍全国”的开始。

专列往南疾驶。我感觉到这次出巡与往不同。“大跃进”已如火如荼地展开。

注释

(1)赫鲁晓夫对一九五八年这次来访的描述可见前引书Khrushchev
Remembers, pp.258-261。

(2)无疑地,毛指的是Jack Belden于一九四九年初版的China
Shakes the World ( 一九七0年再版, London: Minthly Review Press)。

(3)毛虽嘱咐李医生这次是秘密出巡,但因為无数的记者和官员尾随,此次出行迅速被炒成媒体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