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六月廿五日由长沙乘汽车出发,不过两个多小时到了湘潭。这一路都是砂土小石子铺的路。第一辆车子还吃不到土,第二辆车以后,就都在在灰砂滚滚中穿行。天气又热,车子中没有冷气装置,只能打开窗子,吹得全身都是灰土,到了湘潭几乎都成了泥人了。

湘潭地委书华国锋来迎接,这是毛和我第一次见到十六年后会成為毛的接班人的华。毛擦了擦脸,稍微休息一下,就对华说︰“你乾你的事,不要陪我。韶山是我的老家,你是父母官,陪了去反而受约束。”

由湘潭到韶山,只不过四十几分鐘。毛住到一个原属於基督教会,在一个小山丘上的房子内,我们住到山下的一所学校内。天气热而潮,蚊子很多,夜里睡觉时,只好罩上蚊帐,很难入睡。

第二天凌晨大约五点多鐘,李银桥打来电话,叫我们立即到山丘上毛的住处,原来毛一夜未眠,这时正等我们,要出去散步。

我们赶到后,毛立即走出这个小的招待所,向后山踱过去。罗瑞卿、王任重、周小舟和一群警卫也不知道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只好随后跟行。毛走到一处矮矮的松树环绕的土垄前,站定了,深深地鞠了参个躬。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毛的父母的埋葬处了。警卫局派来随同外出的警卫科长沉同,十分灵活,他迅疾采来一把松柏枝,交给了毛。毛将这把松柏枝放在土垄上,又深深地鞠了参个躬。我们立在毛的身后,也跟著参鞠躬。

毛转过身来说︰“这里原来有一个小石碑,大约年深日泯,泯没了。”罗瑞卿︰“应该好好整修一下。”毛摇头说︰“不必了,知道这块地方就可以了。”

从这里下山,顺路前行,走到“毛氏宗祠”前不远的地方,毛前瞻后顾,似乎在找什麼,可是没有找到。我正走在他的身旁。我问他在找什麼。他说︰“这里原来有一个土地庙,我小的时候生病了,我母亲带我到这里跪拜,求过签,讨过香灰吃。”公社主任跟上来说道︰“这个土地庙去年成立人民公社时给拆了。砖拿去砌了土高炉炼钢,木头当煤用,炼钢时烧掉了。”

毛摇摇头说︰“可惜了。这个庙应该留下来。农民没有钱,生了病看不起医生,到庙里求求菩萨,讨点香灰吃,在精神上是很大的支持和鼓励。人的精神没有寄托是不行的。”

毛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不要小看这香灰。我常说“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香灰能鼓舞精神,使人有战胜疾病的勇气。”他看到我在笑,正色说︰“你不相信吧。你们当医生的,应该懂得精神作用的道理。”

我的微笑并非表示不赞成。身為医生,我相信精神状态对身体健康有巨大的影响。

下午毛去看了他的老屋。当时对毛的个人崇拜还没有到后来那种发疯的程度,因此这几间房子基本上仍保持典型泥墙草顶,农民房屋的原貌。院内廊下,排放著很完整的各种农耕用具。大门上悬掛一长方木匾,上书“毛泽东主席故居”。是一个小院落,共有八间房的住所。依这规模看来,毛的父亲是个富农。

毛的父亲曾耕种过的农田,农忙时,还要雇人来帮助干农活才够,已成為人民公社的一部分。门外树荫下是一方池塘,毛指著这池塘对我们说︰“这就是我洗澡和饮牛的地方。

毛回忆他的童年往事,他说︰”我父亲可厉害啦,动不动就打人。有一次要打我,我跑出来,他追我,我围著池塘跑。他骂我不孝,我说“父于慈,子不孝’。我母亲非常慈祥,很愿意帮邻舍。她常常同我弟弟一起搞“统一战线’对付我父亲。我父亲早死了,要是活到现在,至少要被搞成富农,受镇压。“

在韶山的时间安排很紧凑。毛看望了两处他的本族远房的居房。两处都只有儿童和妇女,男人们都炼钢铁、修水利去了。这两家一如一九五八年所见到的农户相同。做饭的锅没有了。甚至连灶也拆掉,据说灶土是极好的肥田土。

毛下午在韶山新建的青年水库游泳,问当地的居民这水库起不起作用。一位老人说,这是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大搞水利建设时,公社党委书记下命令,叫大家挖出来的。结果匆忙建成,漏水,而且下大雨时,又存不住水,下面要受淹

公社临时派人将男人们叫回来。晚间,毛在招待所的阳台上,摆了五桌饭,请他本族的人和一些老党员。饭中,交谈时,一些老人说,吃食堂大锅饭,吃不饱。因為饭一拿出来,年轻人一拥而上,等到年纪大的人挤上去,饭已被被装没有了。毛又问年轻人,食堂这办法怎麼样。这些年轻人也说不好,因為饭少人多,虽然能挤上一碗半碗,但吃不饱。尤其大家抢著装饭,好多饭都落到地上,踩来踩去,都糟蹋了。

毛转过话题问大炼钢铁的土高炉怎麼样。公社书记叫大上山找铁矿,大家找不到。又叫大家找煤矿,只找到几个煤质量很差的鸡窝矿,弄不到多少煤。公社书记说,周围都在炼,我们不能不炼,让大家将烧水做饭的铁锅、铁铲都献出来炼,门板也卸了,当煤烧。炼出来的都是些铁疙瘩,仍在那里。我们要烧开水,都没有锅用。公社的锅,煮饭都来不及,更不用说煮水了。

毛听著,默然不语。全场一片死寂。看样子大跃在湖南施行的效果并不佳。毛沉思了一会说︰“食堂里吃不饱饭,可以散了嘛。这个办法也太费粮食。修水利,不要处处搞水库,搞不好,成了害。 炼钢炼不成,就不要要炼了。”

在全国,韶山人民公社可能是第一个解散了食堂,停止了挖水库和炼钢铁的所在。

此时我和毛才开始明了全国经济情况的衰退。毛的重返韶山之行将他自梦中唤醒。清醒地面对灾难降临的现实。回武汉时,毛已不像前一段那样意气风发,兴高采烈。但毛仍坚信大跃进的基本总路线是正确的,只需要做适当调整即可。毛不愿使群眾的冲天干劲受到打击。他决定在武汉开一次会,提醒领导干部面对事实,而又不能使全国人民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照他的说法,“主要是宣传上的问题。要泼泼冷水,降降温。”

我们在六月廿八日抵达武汉。王任重建议,七月武汉太热,没有冷气设备,恐怕受不了。王又说,最好到青岛,海边凉快些。但是毛对青岛的印象不好,因為一九五七年夏天,他在青岛连续感冒有一个多月。

最后柯庆施建议,不如到武汉的下游庐山去开会。因為这时已经有些中央和省市的领导人到了武汉。就近去庐山,省时,省事。毛同意了。

党将举行庐山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