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全国所有保安认罪

冯永锋

我是个有罪的人,尽管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来抓走我,把我毒打,逼我招供,让我在法庭上像所有人民的敌人那样埋头认错,引诱我在劳改监狱里像所有失去自由的人那样认真服刑;但我知道,我有罪,我几十年犯过的错误加在一起,足够关我好几年,打我好几顿,就像把所有的小水滴加在一起,足够在小溪里发上好几次洪水那样。

吉川纪美轻轻地拿起我的手掌,看了几眼之后,用断续的汉语轻轻地说:“你要注意一点,你是个容易暴怒的人,你会为很小的事情失控,结果,表面上伤害了别人,其实是在伤害你的生命。”

她说得多么准啊,我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为小事而暴怒的事。而当我一旦开始总结,我就发现了规律。我发现,所有的这些暴怒,都与人民保安有关。这足够让我夜半惊醒好几次,这足够让我写上好几封检讨书。

这显然证明我是个心有暗疾的人,这显然证明我是个内心阴暗的人,这显然也证明我是个容易被这个缺陷所绊倒的人。任何人只要琢磨着害我,只要打扮成一个保安,在我行进的路上,对我横加阻拦,然后,就完全可以以袭警罪,以扰乱社会治安罪,以侮辱国家雇佣机器罪,对我进行处罚。

1992年,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学生,我们几个立志要成为诗人的人,在雪天来临的时候,从北大西门往外走,想去当时还残存的荒野里,讨要一点诗意。但我们很快就返回,想从西门回宿舍。结果,被保安叔叔们拦住,非要检查我们的证件。诗人们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挑衅,于是怒气发作,在西门内与一群保安及几个班长级的保安领导,狠狠地吵了一通。我们也说了些狠话,像什么我们是学校的主人,你们应当替我们服务,怎么成了拦截我们进出的人,你刚才让我们自由地出去,就该让我们自由地进来。保安班长队长队员们,也一起冲我们说了些狠话,说要把我们的恶劣言行举报到系里,举报到学校,让我们不得顺利毕业。

2001年的春天,我们家动用所有的积蓄,又把此后大半的收入全抵押给了银行,在北京西郊买了套房子,从贫困而富有尊严的报社宿命里搬出。住得宽敞些了,心情甚是愉快。在一个春天的雨天,我穿着雨衣似的外套,到小区外去玩一玩,结果转回来的时候,被保安拦住,非要检查我的证件,怀疑我不是这个小区的居民,甚至怀疑我是准备潜入这个小区的罪犯。我当时马上就生气了,我指着那些从我旁边进出自如的人们——他们似乎也在斜着眼睛看我,与保安一起怀疑我的身份——我说你要检查我,就要检查所有的人,如果你不检查所有的人,就不能检查我。保安也很生气,说,我就偏不检查所有的人,我就偏要检查你。我的职业赋予我怀疑任何人、检查任何人、殴打任何人、拘留任何人、捕捉任何人的权力,现在,我就要行驶这个权力。我们吵得很凶,相互间又说了很多狠话,最后,是我的邻居正好从身边经过,他恍惚认出我是他的隔壁,于是向保安担保了我,这才涉险入关。

2009年的春节马上就要来了,2008年的腊月马上就要过去,报社的职工饭卡里还剩下好几百块钱,按照报社的规定,如果这些钱不在大限之前花完,就自动清零,就自行销毁。我当然很着急,于是就在一个有闲的下午,乘坐岳父、岳母驾驶的小轿车,与不到一岁的儿子一起,兴冲冲地到报社去采购。报社的食物购买处,在地下一层,如果开着车进去,从地下车库最方便。而要到地下车库,就要从报社西门的车辆入口处昂然驶入。我没有车,也不会开车,因此没有在报社登记注册。但我富有生命尊严地想,我是这个报社的员工,偶尔动用车辆进一下地下车库,买完东西就走,应当是很容易放行的。结果保安不让,说我必须有存车于地下车库的证件,否则,任你掏出单位所有的“门卡饭卡一卡通”,不能够放行。我坐在车里,保安站在他的值班室里,一时间仿佛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我于是很生气,推开门冲向值班室,一把就将他们的玻璃拍碎。保安的班长及班长的领导保安主任,立刻被对讲机招引了过来。主任似乎中午喝了点酒,正在值班室里闭目养神,被我这么一闹,怒向脸上烧,首先指责我作为年轻人当着长辈的面与人吵架,很是缺乏道德;然后当场宣布,我这么一个缺乏道德的人,不管什么条件,哪怕总编出面,都不许我进入车库。争吵间,儿子被吓得大哭,从此坐下了一见到戴大盖帽的就想哭的毛病。岳父岳母也从此很是鄙夷我,觉得我是个办不成小事更办不成大事的人,连单位的门都进不去,连单位的保安都要纠缠。很快这事就让由保安主任通报给部门领导知情了;部门领导、部门同事对我也很是不屑,觉得做出这样行为的人,完全是非他们族类。

回家后又被我的“生活保安”——我的老婆痛斥了一顿。老婆把我与人发生争吵的全过程安检了一遍,之后,她说,那些保安和你一样,都是些可怜的孩子,他们从全国各地的农村被招来,在城市遭受冷眼,经常被保安公司克扣工资,成天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他们比你困难多了,你也是农村出身,不知道和人团结,居然和人家吵架,都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给城市吃了。

飞机场越来越像火车站的时候,我难免也坐一坐飞机。每次都要忍受“搜身似的安检”。全国各地的机场各有安检的规矩,有些机场的安检似乎有些随心所欲,它们想搭派什么理由就搭派什么理由,能让乘客忍受多久就让乘客忍受多久,他们想检查乘客的哪个部位就检查哪个部位。他们是为了乘客的安全,他们也是把安全保卫的责任推卸到乘客身上。在他们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必须怀疑的对象,每一个人都可能危害飞行安全。我对此早有准备,提前好几天就把所有的液体、气体、易燃易爆品,全都排放干净;把毒药、毒品、药品、化妆品、金属制品,全都留在家门以内。但我哪照顾得过来啊,又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加上觉得自己有侠义心肠,于是就不堪忍受,于是“坏脾气”这个最没法清除的易燃易爆品就随时被点燃,被引爆。于是在厦门机场,要和安检人员冲突,因为他们居然让我当众脱鞋;在西宁机场,要和安检人员“互动”,因为他们居然在铃声不响的时候,也要“逐个检查”;在兰州机场,也冲安检人员喷火,因为他们对我的望远镜,产生了奇特的疑心;在上海机场,也和安检人员动粗,因为他们对世博会的安全保卫工作异常焦虑,因此也就异常的繁琐,因此分派给乘客担当的也就分外的多,乘客得提前到达机场,得接近“三重安检”,很自然,我脆弱的神经经不起这频繁而贴身的检查,我觉得我的生命受了侮辱,于是我就像一盆打翻的水那样发作了。

北京的地铁也一度也让躁狂,奥运会之后,北京所有的地铁站趁机购买了安全检查设备,由此带动了国内的安检仪器产业,由此对乘客的地铁安全得到了最高保障。但我这种神经衰弱、身体容易过敏、情绪容易失控的人,难免有时候就会生气,难免有时候为了赶时间,就会冲安检保安喷吐几句难听的话。

汽车站、火车站的安检也时常让我情绪失控。我到赤峰汽车站去坐开往巴林右旗的车,进去被安检了一回,这很容易接受;我往左边的售票处去,买完票回来,又被强制安检了一回,我很不情愿,认为自己长相出众、情况特殊,他们应当完全记得住我一分钟前刚刚被安检过;但保卫安检的人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根本不想记住任何人,他只看管每个人的包是不是从身体上卸下,放到安检传送带中。于是我又暴怒起来,与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箍的职业安检人员,恶语相向了几句。

然而我又胆小得很,嘴里边嘟哝,脚步边向远方飘移。目光尚且存留着怒气,脚下已经显出强烈的心虚。

于是我怀疑吉川纪美只检查出了我是个易暴怒的人,没有检查出我是个同步心虚的人。我的所有愤怒都很容易衰减,我的所有不平都极其容易驯服。我其实是个安分守己、听话老实的孩子,我永远对这世界上所有的保安,心存惧意,好像我是个,生来就有罪的人。(20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