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牛年何月何日,“被”字完成了一个刁钻的组合,由一民间异人当作“飞去来”掷出,数月间,四面回响,八方共鸣。被就业,被捐款,被自杀,被幸福,被小康,被增长,被自愿,被失踪,被开心,被代表——这一词法被迅速克隆,令人目不暇接。我以为这是09年新生词汇中最智慧者。其深刻的社会含义,不是“被”的词法,而是其共鸣和复制。
笔者概括了一下,“被”指向了三种专横。其一,粉饰政绩:被就业——毕业生被安排同莫须有的公司签订合同后对外宣称为就业;被增长——西方学者说统计欺骗是最高级的欺骗,东方官僚则将统计造就的增长用于登龙术:被小康——自己生活水准被人拔高后支持政绩。其二,以谎言掩盖过失或违宪:被失踪——局子拘留而不通告家属只好逻辑地推论为失踪,被自杀——躲猫猫式的狱中非正常死亡。其三,走向全方位的代理权:被幸福,被自愿,被开心,被满意,其抽象和万能之颠峰当然是“被代表”。
社会新生词汇从来都是社会的镜子。而“被”字的精妙之处在于它是双面镜。一面折射出上述权势者的专横。另一面则折射出弱势者自我意识的觉醒,它的迅速复制呈现出觉醒已是大面积,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马克思、韦伯、齐美尔三位超一流思想家之后,我最看中的德国思想家是曼海姆,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自我意识增长的时期。使我们时代同其他时代有别的不是任何新的信仰,而是一种正在增长的对我们自身的意识和关注。”我是谁?我们是谁?在古代和中世纪,你的属性不听你说,而是君主、教廷、主子们加之于你的。马克思天才地启发了工人阶级的觉悟,他们抛弃了社会对他们的迷幻,形成了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的觉醒,当然没有止于工人阶级。继工人阶级之后,妇女、青年,等诸多群体、阶层,开始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不再能够忍受男权和父权为他们的界定,于是有了女权运动,代沟问题,等等。
自我意识刺向的一个最深层的概念是“代表”。“代表”是现代的说法,其实却是古已有之。三纲,即所谓君权、父权、夫权中都有代表的意味。后两者是将亲情的关切与霸道的决定权合一的产物。虽然直系血缘间的爱护是毋容置疑的,但在现当代其“代表性”还是遭到置疑和挑战。旧时代18岁大多成婚,如此年龄,选择上的父母代劳便有了一定道理。现代社会婚龄大大推迟,沟通的渠道又大大增加,家长在婚姻上的代表权渐渐放弃。旧时代谋生渠道狭小,多数劳动者或子承父业,或靠父亲指引,父亲当然要代表儿子完成选择。现代社会中职业、专业不计其数,家长自己尚且一头雾水,自然渐渐放权。虽然还有家长迫使孩子读书考学选专业,乃至发生代沟,毕竟和旧时代已成天壤之别。吊诡的是,以血缘亲子关系作基础的家长“代表权”率先瓦解,论证合法性远为艰难的首长代表权,仍固守着“代表”的逻辑。
代表众人的利益,难乎其难。人的性情不同,有人喜甜,有人好辣,有人乐意开源,有人愿意节流,有人吃光花净才过瘾,有人省吃俭用不消费。人的角色不同,资方和劳方,商家和顾客,医生和患者。人群中有上百种追求目标,追求每一目标都有上百种手段,叠加起来有上万个选择。代表大家利益者,该怎么运作,该怎么伺候?谁是优先的?谁是可以委屈的?受委屈的被代表了吗?现代社会中,全方位的代表只好蜕变成一时一事之委托性代理人。
全方位的代表难以成立了,代表的观念却还留存在很多人心底。身为老百姓,很多人张嘴就爱说:我们老百姓怎么看,你怎么能代表老百姓的看法,老百姓有无一致的看法本身就成问题。这种根深蒂固的“代表”观念是官民共享的。一个平头百姓尚且喜欢“代表”他人,遑论达官贵人。我们在陈述观点时常喜欢说:“我的主观看法是……”,其实你的看法绝大多数是你个人的,是主观的,无需前缀。
意识尚且如此,何况在现实中个人的看法和做法常常牵扯到权力和利益。意识与权力裹挟在一起,使得“代表”哲学遍布社会的每个角落。由于自我意识的增长,官场哲学的滞后,长时间的冲突导致对“代表”的厌倦弥漫人心。于是一个“被”出笼,便有四面八方的回响。“被”的口气柔和含蓄,是嘲笑而非抗议,唯其如此才被弱者们广泛复制。鲁迅诗云:于无声处听惊雷。毫不夸张地说,“被”之合声是权利意识领地的报春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