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莫名 | 评论(0) | 标签:民间文物, 家族

因为亚运的缘故也因为市政建设的缘故,这几年广州市的民间历史建筑都面临着翻新、拆迁等各种各样的命运,许多老广所熟悉的场景可能都将不复存在,由此也引发了许多争议,恩宁路或许就是当中最受关注的地方之一,很多民间的文物保护者也为此而奔走着,努力为老广们保留下原有的一切。

网络和报刊上关于民间文物保护进行问责的文章并不少,大部分的固然将矛头直指政府。固然,“穿衣戴帽”工程已经给老广们带来诸多困扰,而面临着原本熟悉的事物被拆迁的现实,怎么会心中没有怨言呢?然而,民间文物所经历的这个苦难,责任仅仅在于政府吗?我想,恐怕未必如此。

上周跑了趟黄埔横沙,熟悉广州的人应该都知道黄埔横沙有条书香街,号称是广州古私塾一条街,里边确实有不少古旧的私塾,保护相对是做得比较好的,关于书香街之前也有大批媒体进行报道过。同样是在横沙的北正街上,一路走过去,我也发现了两间私塾,一间叫佑江书室(北正街9号),一间叫金田书舍(北正街11号)。此两间私塾除了尚余门面,大门紧闭,里边看得出早已经是一片破落,其中一间的一面墙已经坍塌,有清洁工将垃圾桶搁置其间当做垃圾处理点。再向前走,则有一间较为大型的建筑,是横沙的黎氏宗祠,对比前边两间建筑来看,保存得要完好得多,并且挂有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从一些痕迹来看,这里逢年过节应该还有后代来祭拜。

同样属于民间文物,为何北正街和书香街有差别,而同样在北正街上私塾和宗祠也有着如此的差别呢?

行走于横沙,不难听到广音里参杂着不少北音,其实这在广州的城中村中并不罕见,尤其是天河石牌村更是如此,置身其中,恍若在他乡,丝毫没有老广味。原本这些地方都是以往老广们生活的地方,但是他们要么深居简出,要么早已搬出,留在这些地方的,多数是租住这里的廉价住房的外来人。那么,这和民间文物的保护又有什么关系呢?

政府对于一个民间文物是否重视,在一定程度上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民间文物的数量繁多,政府难以一一顾及,被忽视的也就难免历难。然而,从根本的原因来说,一个民间文物之所以历难,首先应当从家族开始问责。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大部分的公共事业都和当地的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书香街上的罗氏公祠,比如北正街上的黎氏宗祠,这两条街上的书室私塾等,背后都应该是有着强大的宗族关系作为支撑,否则是难以立足的。这在广东各地也是并不鲜见的,在客家地区有不少私塾甚至就开在宗祠里,先生的衣食住行都靠着大家族的供给。强烈的宗族观念就是促使广东历来公共事业较为完善的重要动力(关于这点我有观点论证,但在此不再赘述)。

但是,进入现代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现代化的进程已经造成了家族的破碎化。原本共同生活于一地的家族,因为在现代化过程当中的各种原因,开始散落在各地,不再生活在一起。他们第一代、第二代或许尚能维系那种家族的联系,但是客家俗语中有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闲了了”,也就说随着生殖的繁衍,那种家族的关系也就减弱,加之空间上的隔离,更使血缘的关系难以继续维系。当家族呈破碎化之时,人也就以家庭为单位重新组织起来,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城市里的大部分是一个个的家庭,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联系,与传统的中国乡村的家族维系下的家庭概念,有着极大的不同。

费孝通先生在其《乡土中国》的“家庭”一章中就有一段论述:“中国的家是一个事业组织,家的大小事依着事业的大小而决定。如果事业小,夫妇两人的合作已够应付,这个家也可以小得等于家庭;如果事业大,超过了夫妇两人所能担负时,兄弟伯叔全可以集合在一个大家里。”(第48页)在其“男女有别”一章中也谈到:“同性组合和家庭组合原则上是交错的,因为以生育为功能的家庭总是异性的组合。因之,乡土社会中‘家庭’的团结受到了这同性组合的影响,不易巩固。于是家族代替了家庭,家族是以同性为主、异性为辅的单系组合。中国乡土社会里,以家族为基本社群,是同性原则较异性原则为重要的表示。”

所摘引的费先生这两段论述,我认为是相当深刻的。首先是说明了传统中国社会家庭和家族的不同组织原则的关系,其次是说明了这两种不同的组织形式对于事业的作用。由现代化所造成的家族破碎化,也就是说家族这个传统的基本社群正在逐渐消逝,对于许多生于长于城市的人而言,脑海里甚少有家族这个概念。而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压力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家的概念仅仅止于家庭,生殖繁衍生存成为最重要的目的,在没有余力的情况下,又如何会有家族意识的觉醒呢?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从乡村走入城市的人,往往都是一走了之,很少又再回到乡村,回到家族之中的。那些能够在离开故土后,能够回馈家族的往往都是创下一定事业的人,只有他们才会有余力为家族贡献,然而又因为空间上的隔离,这种维系只能成为一种较为短暂的反馈,当数代之后,这种家族维系是否还能够继续下去,是很难说的。

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说明,为何现在许多民间文物得不到有效的保护,家族的破碎化是一个主因。在家族这个基本社群开始解体的时候,原有的家族所维持的公共事业也就随之解体,这些例子在广东随处可见,横沙何尝不是如此呢?而宗祠作为家族的标志,往往也就成为最终解体的标志,但通常来说,由于广东人强烈的宗族观念,宗祠都能够得以较为完好的保存,因为在这里依然由传统敬奉祖先的仪式在进行,这也是传统家族最后的维系。然而,数代乃至数十代之后,这些是否还能继续保存下来,是难以打包票的。

关于民间文物的处理这个问题上,为何会在民间爆发出诸多的反对声音,而某些政府依然一意孤行,这和传统社会当中出现的脱节是有着一定关系的。我们现在所缺失的环节就是传统的士绅,关于士绅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所起到的作用,在费孝通先生的《中国士绅》一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今天已经不再会有士绅,但是我们需要像传统士绅那样的角色,来作为民间与官方对话的一个媒介,共产党政府尝试使用农村自治这种形式来实现,然而在无孔不入的党政操纵下,自治实际上流于形式,许多村干部不仅没有为民众与官方沟通,还沦为政府的打手,侵害民众的利益(关于这个问题,在我以前的文章《从托克维尔谈结社看美国格兰其运动》一文中也有提及)。由是许多地方因为征地问题、拆迁问题而造成了许多官民冲突,这实际上就是自治组织不作为所造成的。

民间文物的保护实际上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由于民间文物大部分属于家族,当家族开始消失、没有代表家族利益的士绅这个特殊阶层出面,民间文物也就沦为无主之地,仍由某些既定利益集团处置了,即便部分有责任心和家族感的人站出来,以其单薄的势力,往往难以与国家机器相抗衡。而某些政府往往以国家利益、宏观角度作为借口,并不会去特别留意这些民间文物背后所包含的历史和情感。这也就进一步致使民间文物面临着被拆迁的困境。

对于民间文物的保护,并不能只奢望于政府,在争取政府的支持的同时,唤醒民众的乡土意识、家族观念才是至关重要的。之前在梅县南口镇的桥乡村的见闻就是这样一个例证,其中最大的梅州围屋是南华又庐,被定为梅州文物保护单位之一,看守老宅子的是一位60多岁的阿姨,她也就是这个宅子主人的后人,我问她,当南华又庐在被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之后,政府是否有什么资助,她告诉我的答案是没有,而老宅子一直以来的维修保护等等费用,靠的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子子孙孙,他们遍布全国各地,还有些在国外,但是总是会时不时回来祭拜老祖宗。同样,在离南华又庐不远处,也有一座潘氏的围屋(抱歉忘了名字了),虽然没有被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但是里边依然住着潘氏的子孙,有他们在,宅子也就还保存得完好。相反,看看原本是佛山一绝的木板年画,由以前家族式的经营越做越窄,只剩下几个家庭在苦苦坚持,除去那些时代和政策的因素影响,许多原本属于这个家族行业的人自己都不再爱这个行业,这样的民间文物又如何能够得以生存呢?

民间文物的保护并不是止于口号的,靠不了政府,也靠不了文物工作者,真正需要的是原本与这些民间文物有着家族和感情维系的人的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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