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小喵 | 评论(0) | 标签:所见所闻

陈老师算是我的半个同事。我下乡支教的时候认识了她。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叫她陈老师,她显得有些拘谨,于是我入乡随俗当面改称呼她为陈大姐。后来才知道,她与我同岁,还小了我两个半月。

陈老师是一个半孩子的妈。大的那个女儿已经会走路了,小的那个还在肚子里。陈老师说,肚子里的这个,一定是儿子,我都感觉到了呢。这种事呀,当妈的感觉是最准确不过的。在这些严肃问题上,陈老师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就像是三年前,她自作主张从云南远嫁到了这个远在豫北的小村落一样。

陈老师在云南老家上到初二才辍学,作为此地少有的知识分子,她半推半就走上了小学的讲台。这里只有一位年事已高的正式入编的小学老师,负责全部六个年级二十一名学生所有学科的教学活动。那位老老师更像是一位老学究,普通话含糊不清,所以孩子们很喜欢年轻的陈老师来教美术、音乐和体育课。村里每个月补给陈老师四十五块的报酬,陈老师对此非常满意。

这个村子名叫窑儿村。鉴于村名里包含了一个“窑”字,我还以为这片地方存在过什么辉煌的烧制工业。我向村里的老支书问起这件事,老支书咧着没剩下几颗牙的嘴笑了。他说,烧啥子瓷器,我们木有瓷器,那个不是窑字,是夭字。怕我没理解,老支书蹲在村口的沙地上,用石头片儿给我写下了三个大字:夭儿村。夭,是夭折的夭。原来这曾经是个穷得连婴孩都养不活的地方。

我问陈老师,何苦嫁到这里。陈老师从牛圈里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沾满糠麸的手,尴尬地笑着跟我说,这里吃得饱饭。窑儿村在一年的大部分季节是缺水的,夏天例外。村子通向外界的那条砂石路其实是河滩。雨季来临,附近山坳里的雨水汇聚于此,沿着这条唯一的路形成一条清浅的小河。雨季一走,小河便蒸发消失。在这个缺水缺树的地方,土壤薄得像面皮一样。干涩的土地反而长出了近乎是沙瓤的美味土豆,土豆打卤面也成了窑儿村的招牌菜。每餐都是土豆加面,这样的话,吃饱确实是一件不太难的事儿。

陈老师的丈夫人还不错。陈老师嫁给他之前,只匆匆见过一面而已。在她的老家云南某地,年轻的姑娘们成群结队地出逃,为的只是能嫁到一个吃得饱饭的地方,哪怕是几千公里之外。陈老师的一个远房表姐先她之前嫁入窑儿村,跟她转述说这里温饱无忧,民风纯朴。陈老师便只身踏上北上的列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后,她站在了窑儿村的村口。灰黄荒芜的土地并没有使她感到一丝一毫的失望,她在新鲜和兴奋中参加了表姐安排的相亲,几杯薄酒过后,陈老师便决定嫁了。陈老师说,这都是命,还好我命不赖。陈老师的丈夫不太爱讲话,但为人勤恳。除了山坳里几亩薄田外,他甚至还靠贷款养了一只奶牛。

奶牛曾经是窑儿村的希望。每天凌晨,镇上收鲜奶的车子都会出现在这里,刺耳的大喇叭总是赶在鸡鸣之前唤醒窑儿村,各家各户循声赶来,提着牛奶桶排队交奶。第一批试水饲养奶牛的人家略略发了一笔小财 ,第二批跟风而上,到了第三批第四批的时候,已然是毫无根基的清贫之家,都红着眼狠下心贷款买了奶牛。附近的几个山村皆是如此,白花花的牛奶供应显然超出了中心镇的消费量。牛奶不太好卖了,窑儿村的村民们转而想把奶牛卖掉,才发现家家户户门外都拴着一头或者几头牛,谁能卖给谁呢。我靠在陈老师家牛圈的栏杆上发了一个极其无知的牢骚,我说,奶卖不掉就自己喝呗。陈老师摇头,说,我们喝不惯这玩意儿。

在那三个月支教的日子里,我白天去镇中心中学代几节课,晚上回窑儿村跟陈老师聊天。天气不好的时候,陈老师嘱咐她丈夫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镇口外的路上等我,一定要把我捎上再回来。她经常陪我睡在教室里,我们把课桌拼起来,铺上几层被单就那么睡了。陈老师怕我冷,特意把家里最厚的被子抱来给我。我教她英文字母的发音,教她识简谱,用笔记本放儿童歌曲给她听。就着昏黄的灯光,陈老师学得很认真。窗外经常趴着几个低年级的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朝我们张望。

窑儿村的室内是收不到信号的,我就随手把手机扔在窗台上,但手机经常会不见,过个一天半晌又悄悄飞回来。老支书提着几个小鬼跟我道歉说,老师你不要生气,乡下的娃们没见过这么小的手机,拿走玩玩。我把那几个孩子拉到身边,看着他们皴裂的脸蛋和手,心疼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说,老师给你们涂香香好不好?小鬼们挣扎着跑开,说,那是女人用的,我们是男人。这些小鬼,会在周末的时候带我去山上看野兔,会在雨后带我去路边采可以吃的蘑菇,却不懂得刷牙,不懂得洗手。

支教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护肤品都留给了陈老师。我说,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平时用的,便宜得很,但是都只剩半瓶半瓶了,你先凑合着用,下次我来的时候再给你带。陈老师有些不知所措。我盯着她那件脏兮兮的外套,心里盘算着下次是不是还可以给她带些衣服和鞋子。

临走那天早晨,我想跟陈老师合张影。陈老师看着我手中的相机,很喜出望外地说,没想到现在就可以照相了,我还打算等闺女满两岁的时候带她去镇上拍张照呢。陈老师手忙脚乱地给女儿罩上了一件稍微干净点的衣服,又对着墙上那半片斑驳的镜子梳了梳头发。

我说,陈老师,笑一个。

镜头里,这个单薄憔悴的女人抱着女儿,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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