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國,苦大仇深,民族情仇早就成了武打片的常見伴碟;李小龍的憤怒吶喊,顯然未有給隨後的功夫喜劇徹底洗去。《葉問》也未能免俗,但「一代宗師小男人」(影評人家明妙語)的主角形象畢竟還算是新口味。《葉問2》呢,母老虎給馴養成依人小鳥,主角再謙讓也保不住他的小男人喜感了。儘管拳腳仍舊凌厲,只可惜片中的民族主義更加凌厲,離場時好比服用了一帖重重的興奮劑,有損健康。

無黨的中國,消失的歷史
《葉問2》以華洋拳賽為高潮,英國拳王趾高氣揚地披著米字旗進場,而義憤填膺的中國人呢,誰都沒敢豎起一面旗子──是的,該掛上五星紅旗,還是青天白日滿地紅呢?上一集借日本侵華來團結不分國共的「中國人」身分,總算可以自圓其說。《葉問2》呢,官方宣傳一再表明故事背景為1950年代,其時中共建政,國民黨亦已避走台灣,兩種政治身份的對壘已經避無可避。電影小心翼翼地試圖繞過的,恰恰是那面不能揚起的國旗。

《葉問》以日本侵華、葉問負傷逃到香港作結,續集則直接跳到1950年代。故事開始的時候,主角才剛去找地方授拳,且對香港各門派一無所知,明顯是初抵香港。在兩集故事之間,隔著可疑的幾年,葉問究竟在哪裡?(留在內地?反攻日本?)幹了甚麼?(繼續痛打鬼子?抑或給鬼子再賞幾槍?)甚麼都沒有,這段日子早已隨國共政權易手的歷史一併蒸發。民族或巿場統戰當前(《葉問2》在兩岸三地的票房皆報捷),大國主旋律的第一個強音不妨暫時消去──至於愛國激情自動轉帳至哪個政權呢,悉隨尊便。

象徵的反抗,日常的順服
在《葉問2》中,洪拳師傅洪震南﹝洪金寶飾﹞一邊與殖民政權合作,一邊強忍其侵削。直到英國拳王侮辱中國武術,洪震南才奮起反抗:「為了生活,我可以忍;侮辱中國武術,不行!」最終戰死。這段慷慨陳辭,恰恰是整齣電影在去殖問題上的宣言── 一切對抗,僅僅是為了抽象的中國文化而戰;至於殖民制度對香港居民的日常剝削,倒是不妨繼續忍受。

在電影的前半部,葉洪二人似乎代表了對待民族及殖民問題的不同態度:葉問自力更生,斥責洪震南為洋人收取保護費,不顧中國人受到欺侮;洪震南反指葉問自私,不用顧全二百弟子的生計才得以扮清高。電影鋪墊的結論當然是「其實他們都很愛國」,我的結論則是:他們一直都遵從殖民政權的遊戲規則。洪震南代殖民者管理秩序,葉問則奉公守法,同樣不曾抵抗過殖民制度在日常生活上造成的壓迫。保護費是殖民地法律之外的潛規則,葉問才拒絕繳交,但他實際斥責、對抗的也只是暴躁而不失善心的中介人洪震南,而非殖民者這個幕後黑手。

葉問在西洋拳擂台上的最後一戰,更是深富象徵意義:洋人裁判刻意延誤敲鐘時間,好讓佔上風的拳王給葉問多來幾拳;葉問以腿功扳回劣勢,裁判便即時修改規則,禁止踢腿。台下鼓譟,葉問卻乖乖遵守,甚至沒有提出半點質疑。這些不公平的擂台規則源自殖民者的操控,正是整個殖民地制度的縮影。於是,葉問成了弔詭的悖論:他既是民族鬥士,又是殖民地良民。一切抗爭,以不干擾原有殖民制度為底線。

本土跟殖民的漫長角力,給《葉問2》偷換成一時奮起的民族文化象徵之戰。它甚至試圖說服我們:兩者根本是一樣的。葉問挑戰英國拳王,在擂台以外居然全無代價,甚至因而改善了生活──業主由催逼交租,變成欣然接待葉問妻兒到自己的家中暫住,好讓他專心備戰。葉問戰勝歸來,妻子正抱著新生的孩子等他,然後一家幾口安安樂樂地同行──當然,孩子在這裡代表的不是殖民地的生活壓力,而是無菌的希望。

全球巿場,四海一家
在《葉問2》中,最邪惡的角色不是拳王,而是貪污、迫害報人、縱容拳王行兇的洋人警官。他在電影裡一直代表了邪惡殖民勢力,結局卻給另一洋人警官遞捕:「你令警察蒙羞了!」於是,鋪墊了一個半小時的殖民惡勢力,最後居然通通推到一個人身上。結局為外國人和一小撮壞分子劃清界線,跟近年另一齣武打大片《霍元甲》如出一轍:日本人下毒害死霍元甲,還怒斥在比武場上認輸的日本武士:「你配做日本人嗎?」武士怒目一睜,把他迫到牆角:「你真給我們日本人丟臉!」

如此安排,當然是向外國觀眾示好:我罵的不是你,安心吃爆谷吧!近年中國政府小心壓抑極端排外的民族情緒,這種結局也可謂通力合作,難怪《葉問2》在內地開畫幾天,就輕輕鬆鬆地衝破一億的票房關口了。世界大同,天下一家?那肯定不只是主角誇誇其談的武術哲學,還是瞄準全球巿場的廣告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