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回国寻亲纪实(连载二) - 孙春龙 - 孙春龙的博客


       真正的抵达已经是在两年多之后。
       就在当初的那份好奇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定的时候,云南普洱德福经贸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高飞打来电话,邀请我去缅甸北部的密支那参加当地的克钦族每年一度的狂欢节——目瑙纵歌,而出境就在云南腾冲的猴桥口岸。高飞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位朋友,做着木材、玉石、茶叶等生意,经常出入缅甸,由此也练就了一口流利的缅语。
       因为途经腾冲,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次邀请。从昆明坐飞机到保山,然后再转坐汽车,抵达腾冲时已是深夜。入住兴华大酒店后,我就急切地向酒店的总经理鲁兴华打探国殇墓园的位置。让我激动不已的是,墓园就在离酒店百十米远的地方。
       谈到国殇墓园,总经理鲁兴华同样是兴致勃勃。当我后来接触更多的腾冲人的时候,不管是官或民或商,我发现,他们对国殇墓园的感情,以及对这段历史的认知,是那么一致地强烈和清晰。所以在两年之后,当我组织的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回国寻亲时,他们力邀老兵们去腾冲,他们给予的欢迎之隆重,以及对于老兵关爱之真诚,让我感动不已,但也在预料之中。
       而国殇,不仅仅是腾冲的国殇,更应该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国殇。
       从兴华大酒店的窗户眺望,国殇墓园的方向,一片漆黑。那是一个很难入睡的晚上,我一直在想,在即将到来的清晨,我该以怎么样的一种姿势,走过这百十米的路程,走进那段历史。
       确切的时间是在2008年1月7日的早晨,这个南方的小城,依然能感受到丝丝寒意。
       绕过一个盘道,顺着一条并不宽阔的柏油路前行,两边冷冷清清的玉器店已经显示出,在腾冲这个旅游旺地,这里并不是一个游客必去的地方。
       大门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气派和肃穆。但是,当我顺着松柏掩映的石板路拾级而上,绕过忠烈祠,抵达墓地的时候,那种久违的震撼和激动还是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整个山坡上,竖满了密密麻麻的墓碑,清澈的阳光透过高耸的松树,落在小小的墓碑之上。青苔遍布的墓碑按建制整齐地排列着,碑文简单到只有军衔和姓名。
       是何等惨烈的战争,让这么多的生灵不在?是什么样的纠结,阻断了我们对这段历史的传承?
       关于和这块墓地有关的战争,我是在来之前已经查阅了相关资料。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以6个师的兵力强渡怒江天险,向侵占滇西战略要塞腾冲达两年之久的日军发起全面攻击。腾冲攻城战役历时42天,第二十集团军,以伤亡两万余人的代价,结束了这场被日军称之的玉碎之战。
       没有一片树叶没有两个以上的弹孔,没有一所房子可以遮风挡雨。这是有关资料记载的,中国军队收复腾冲后的场景。这样的描述或者有些夸大,但足以让我们感觉到这场战争的惨烈。
       腾冲收复后,当地老百姓最先想到的,就是为战死的官兵修一块墓地,40多万元的捐款很快就筹齐,几个大户人家也无偿地将风水宝地——小团山捐献出来作为烈士的安息之地。1945年7月7日,墓园落成。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在边陲几乎被我们所遗忘的墓地,在文革期间依然没有逃脱粉身碎骨的厄运。现有的国殇墓园里的3000多块墓碑,只有4块是当年遗留下来的。1984年,墓园开始重修时,当年于右任手书的“忠烈祠”的牌匾,在粮食局职工田复明的家里被找到,这张牌匾因为被当床板而保全了身家。
       当时参与重修的腾冲县文管所职工李正称,墓碑尽毁,为了能获得更多的烈士名单,他们从当地修建厕所的围墙里找到了当时的名录碑,拓出了3000多个将士名单,而当年安葬在这里的将士有9000余名。
       因为资料的缺失,即使得到恢复的墓碑,碑文已难以像以前那样具体到籍贯、年龄等。
       腾冲县文化局1984年8月30日送云南省文化厅的重修国殇墓园的报告称:“纪念塔已被炸成数块,现存党校猪厩”,“全体阵亡官兵名单的碑碣约百方,除用于铺砌祠后走廊阶沿及党校办公室廊外,尚存八十四方”……
       四年后的2009年3月,我在缅甸曼德勒采访了中国远征军老兵韩天海,这位来自四川的老兵告诉我,因为曾被日军俘虏,他的部队以为他已经阵亡,在国殇墓园里还为他立了墓碑。在上个世纪50年代,韩天海曾到腾冲做一些小的边贸生意,他的战友告诉了他这一消息后,他还专程去国殇墓园里找到了自己的墓碑。
       我一直在想,一个活着的人,在面对自己的墓碑时,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情呢?
       不过,后来我再次去国殇墓园的时候,专门就此委托墓园管理所副所长龙济存进行过查询,但并没有找到韩天海的名字。毕竟,复原的墓碑已不足三分之一。
       在国殇墓园忠烈祠下有一块蒋介石题写的布告,警示不得改变墓地的属性:“……赖我将士忠勇,与敌周旋,前仆后继,遂克腾冲,恢复滇缅国际路线,促成伟大之胜利。丰功伟绩,薄海同钦。兹建此墓园,永垂矜式。除按此举行祀典及随时开放任人瞻仰外,不得擅自驻兵及移作别用,以示爱护、尊崇之意,倘有干犯例禁,定即严惩不贷。”
       但江山的交替,让委员长的手谕已自身难保。
       现有资料及相关人士回忆称,在1971年,腾冲县五七干校撤销,改为读书班,迁入国殇墓园办公。1975年,在读书班的基础,腾冲县党校恢复,办公地仍然为国殇墓园。
       遗憾中也有庆幸。当人们都在为墓园被严重损毁而扼腕痛惜时,也有人站出来说,这其实是被保全得最好的抗战烈士的墓园了。何尝不是呢!
       何尝不是的又何止一个墓园呢?在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为自己的命运嘘唏不已的时候,他们何曾知道,那些在抗战结束之后回到自己家园的老兵,所经历的浩劫,其实比他们更为凄惨和悲壮。
       毕竟,这是在腾冲,是在离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和中国远征军的鲜血最近的地方,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老百姓看得一清二楚。正是有了这种最为真切的情感,同样位于腾冲县城的198师纪念碑才得以逃过一劫:腾冲的老百姓用泥巴糊上纪念碑,在上面写上毛主席万岁。也正是基于这种情愫,1984年对国殇墓园的重修才得以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