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风尚周报专刊)

当我讲故事的时候,废弃炭炉的灰烬也会变成火焰。 

第一个故事来自清人许奉恩的《兰苕馆外史》,事关欲火与灰烬。商人某甲外出十年始归,与妻同房,纵体入怀,忽然狂叫一声,势已阉割,不留余蒂,死掉了。这蹊跷的案件闹到官府去,妇人被怀疑因通奸而谋杀亲夫,但她挨尽酷刑也不肯招。一位商先生奇妙地登场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 

商先生叫妇人进房,赤体偃卧,之后他索猪肉少许,削作人势状,以铁钩贯其中,命接生婆将肉塞入其阴,一会儿,阴中果有一物力衔其肉,如鱼吞饵然。急拔出视之,其物长七寸许,竟体黄毛,四足修尾,就像黄鼠狼。商人甲的离奇暴卒,就是这个玩意搞的。 

作者末了介绍:此物名守贞,亦名血鳖,孀妇暮年多有之。他如老处子,比丘尼亦间有之。大约多因旷怨郁结而成。这最后一句话才是点睛。自汉以后,妇人守贞被奉为硕大美德,史书表彰有列女传,文字宣传有女学、女教,组织机构有全节堂保节局
实物标榜则有贞节牌坊。关于贞节牌坊,我在乐山犍为县曾见到一座,巍峨健硕,至今仍存。据说wen革中曾有小闯将试图用钢钎对付它,太结实了没搞定,后来
准备
用炸药,被JUN委会喝止。可见,这贞节牌坊端的是扎实。写这个故事的清人,当然不可能直接点出守贞之下的人性扭曲,只好以寓言表示意见:守贞的结果,只
是阴里养出一条吃人那话儿的血鳖来;而这血鳖,却是妇人被压抑的欲望火焰之结晶。

据学者郭松义研究,有清一代,受到旌表的贞节烈妇有100万人。至于守贞多年而终于未能熬满年头,或年过三十不得旌表者(清代定例,30岁以前守节的妇女才能请旌表。这种规制,实际上不是比谁守得更好,而是比谁守得更惨。),也许还更多。这里顺便普及一个常识,节妇、贞女、烈妇常被并称,其实大有不同。节妇是指夫死不嫁、从一而终的妇女;贞女是指女子为死掉的未婚夫守贞,俗称望门寡;烈妇则指丈夫死后以死尽节。三者守节的惨烈程度,呈递增态势。 

守节妇女之躯内,也时有火焰,然旋起旋灭。清人沈起凤《谐铎》记,有位80岁老节妇临终召集孙曾辈媳妇,自述守节之难:晨风夜雨,冷壁孤灯,颇难禁受。又曾于屏后觑貌美男子,不觉心动,几欲与其私奔,当晚梦见亡夫趺坐帐中,首蓬面血,从噩梦中大喊而醒,始作罢。此后,一种儿女之情,不知销归何处,自此洗心涤虑,始为良家节妇末了,老太太要求各位媳妇学习自己好榜样,守节一辈子没商量。同书还有断指旌表的故事,残忍血腥,姑不赘述。 

清人青城子《志异续编》中的另一个故事,读来更觉凄凉。一节妇,临终前从枕畔掏出数百枚铜钱,光明如镜,告诉儿媳妇,这是助她恪守贞节的吉祥物。六十多年来,每晚人静之后,她即熄灯火,以百钱散抛地上,俯身捡拾,及捡齐后,神倦力乏,再无性欲,始得就寝。 

那些青春、性欲与火焰,就在数十年的暗夜中,在捡拾铜钱的机械操作中被消磨殆尽。她从丰满少妇直捡拾到干瘪老妪,紧紧绞拢的双腿变成麻木不仁的两条腊肉,湿润滚烫也终化作干枯冷寂。不变的只有每晚从窗棂中射入的冷冷月光,还有经年弥久而被磨成明镜般的一枚枚铜钱。 

对于旌表中的欲火与灰烬,也有不少清人表示同情。袁枚以为三代以上,妇人改嫁不以为非,又提出妇人若遭受调戏或强奸,无需因维护贞节而自杀。戴震更愤怒地喊出以理杀人,甚于以法杀人
其矛头所指标的之一,即是守贞。汪中也对妇女守节大不以为然,认为对死鬼丈夫来说没什么干系,对妇女自己的父母则是不孝。他甚至支持私奔,说这并非倡导淫荡,而是为了人们婚嫁及时,共建和谐。就连乾嘉考据史学的领军人物钱大昕,也认为妇女再嫁,不为失节,也不应以夫权理论来束缚之,禁锢之,置之必死之地以为快。稍后的俞正燮,坚决反对男女有别之守节制度的双重标准,男子理义无涯涘,而深文以罔妇人,是无耻之论也。抵至晚清,以康有为、谭嗣同为首的倡导妇权之言论,则更加激烈而有力。
 

时光流转,今日社会或不再有旌表下的欲火与灰烬,但那些湮没于贞节的旧日枯骨,仍不时发出啼哭,自坟墓中,从牌坊内呼喊:人性解放若不彻底,则社会进步无从谈起,而明眸皓齿,也只得归于鹤发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