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杨明柱的家被强迁掉,政府将地皮卖给开发商建商品楼;三年前,杨明柱带领一行八九人闯入已经建成的楼盘,一口气占领了三套房子。“这叫啥,这叫‘流氓对强盗’,你强拆了我的房子,就得还我房子,你不给,我就抢,抢了再和你理论。”如今,抢占房子引发的纠纷仍未完结。
 
  南都周刊记者_齐介仑 宁安市报道  摄影_齐介仑
  被两户钉子户抢占了四套房子的鑫宇花园。
  钉子户张金保抢占了一套房子,带着10多个煤气罐住下来。
  钉子户杨明柱的儿子杨海山在展示祖屋的房屋所有权证。
 
  窗外大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很少有客户光顾的售楼处显得更加清闲。值班的男子斜倚在接待大厅沙发上,仰面朝天地睡着了,鼾声大作。
 
  这是一个叫做鑫宇花园的楼盘,坐落在黑龙江小城宁安市的东北角,正对着小城的繁华地段——鑫街广场。
 
  47岁的房地产开发商李龙燮看起来十分焦躁,不是因为房子卖不出去,而是买房人正在找他的麻烦。
 
  5月6日一大早,这位来自吉林延吉的商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两人在早点摊上吃了点东西后就匆匆动身了。上午10点,作为被告,他准时出现在了法庭上。官司已打了很多次,这一回,对峙现场从宁安法院转移到牡丹江中院。
 
  告他的是买房人颜先生。三年前,颜先生将房款交给了李龙燮,可直到今天也未能入住,辛苦挣来的钱眼见就打了水漂,一怒将李龙燮告上法院,要求李龙燮“立即交房”。
 
  但李龙燮交不出房,因为房子已经被人占领了。
 
  强拆
 
  颜先生买中的房子在鑫宇花园临街1号楼2号房,是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底商,与宁安市区的步行街和纳凉广场只有三两步之遥。房子“铁将军”把门,但钥匙不在名义上的业主颜先生手里,也不在开发商李龙燮手里。
 
  掌握钥匙的人叫做杨海山,一名35岁的医院仓库管理员。
 
  4月30日上午,杨海山表情轻松,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麻利地打开2号房,让记者进门。房间内没有居家该有的陈设,倒是木头杠子堆积成山,编织袋、纸箱和坏掉的儿童玩具车,横七竖八地乱放,看起来像个废品收购站。自行车、手推车,还有一辆摩托车,停靠在门后。
 
  杨海山嘿嘿笑说,值钱的东西,他都放在另外一个地方了。眼前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无非想表明:房子已经“名花有主”,其他人别想打它主意。
 
  事实上,这套房子就是杨海山和他的父亲杨明柱“抢”回来的。那是2007年7月20日,鑫宇花园即将竣工,杨明柱带领一行八九人突然闯入李龙燮的工地,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建筑工人的阻碍,一口气占领了1号楼2号房、3号房、4号房三套房子。
 
  “现在是啥都不怕了,有种他就再抢回去!”杨海山“啪”的一声,将一份陈旧的“房屋所有权证”摔在了桌子上,语调一下子高亢起来。言下之意,他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最坏打算。
 
  这是杨海山祖屋的房产证。杨海山描述说,他杨家生活了数代的宅院很大,面积超过760平方米,前后建有两排住房,具备产权证书的建筑物面积是380多平方米。
 
  但是,那个邻近鑫街的宅院,连带周边的190户民居,在2006年被政府强拆了,地皮卖给了从延吉来的开发商李龙燮,李则在此地建起了鑫宇花园。
 
  四年前的3月15日,宁安市建设局张贴出“鑫街三期项目”的拆迁公告,杨海山才知道自己的祖屋快要被拆迁了,他跑到开发商那里看房屋补偿价目,每平方米补偿640元,而当时周边商品房的均价已接近1300元/平方米,杨家觉得这个补偿款实在太低,无法接受。
 
  杨家提出加钱,拆迁公司不同意,漫长的协商无果,拆迁公司将问题交给建设局进行裁决。6月18日,建设局出具意见:640元/平方米的评估价是有科学依据的,希望杨家配合,而且发出了限期15天搬迁的通知——逾期不搬,将被强拆。
 
  至7月18日,绝大多数的拆迁户已签字,只剩下4户钉子户,除了杨家,还有一家户主叫张金保。杨家自始至终没有在拆迁补偿方案上签字,那笔暂存在建设局户头上的补偿款,户主杨明柱一直不认账,至今未领。
 
  当天中午,拆迁公司就对其中一户实施了第一次强拆,顽抗的房主被多个工人抬了出来,房间随后被拆掉。
 
  杨海山和他弟弟当时跑过去助威。杨海山在现场录像,弟弟则给户主送去一个扩音喇叭,用于在房顶上喊话。杨海山回忆说,当时他们的举动将拆迁方激怒了。
 
  7月20日,第二次强拆开始,目标:杨家。
 
  那天杨家刚好来了亲戚,一家人准备吃午饭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报信说,拆迁公司带着大队人马到这边来了。
 
  “法院、公安局、建设局出动了大小车辆四五十台,径直开到家门口,警戒线拉开。”杨海山说。他的姥爷,一位80多岁的老人蹒跚着走到大门口,揪住一名法官的衣服,怒斥他们是强盗。说着,老人把法官衣服上的国徽往下扯,对方一直往后退。
 
  杨海山与表妹登上房顶,提前几天准备的两个大喇叭立刻支了起来。杨海山通过无线话筒对下面的拆迁队伍喊话,喊完之后,他照着手边的《宪法》和《刑法》白皮书读了几段。
 
  当然,没人听他的“训话”。
 
  十几名警员一涌而进,杨海山老婆边春雨,杨海山的一个表弟,一个表妹以及前来帮忙的一对朋友夫妻,都被当作杨海山家人,被扣上铐子,被连推带拽地塞进了法院的面包车,然后,“车子轰的一声就开走了”。
 
  “广场上看热闹的人有上千号,大家都看不过去了,法院也很清楚,他们抓了人就得赶紧跑,不跑就担心被哄抢下来。”杨明柱妻子柯玉芬回忆到这一往事时,露出鄙夷的神色。
 
  拆迁方抓了人就跑了,房子除了大门被扒下,暂时没有被拆掉。7月21日晚,法院和建设局分别派出一人与杨明柱父子谈话。大意是,如果同意拆迁,抓进去的人可以立刻释放。
 
  7月22日,蒙蒙细雨,更多警力包抄过来,聚集在杨明柱院子周围。除了法院、公安局人员到场,防暴警察甚至交警也都集结待命,消防车、救护车也开了过来。
 
  一看这阵势,杨明柱对儿子杨海山说:“完了,房子咱不要了,给他们!”
 
  法院很守规矩,房子拆了以后,抓进去的人,马上就放了出来。
 
  抢房
 
  四年之后,杨海山指着鑫宇花园的房子,告诉记者:我们抢回来的这几间房子,加起来270多平方米,虽然地皮在自己家先前宅基地的范围内,但如果论面积,其实是吃了不小的亏,当初应该多占几间,抢下这栋楼一半数量的底商才差不多刚够本儿。
 
  他的父亲杨明柱,一名种了几十年菜的63岁老农,搬了个板凳缓缓地坐下来,不断重复地说:“抢房子是被逼上梁山了,没别的好办法可想。”
 
  强拆后一年间,杨家多次到建设局和法院找拆迁操办人,要求他们兑现之前承诺的“三个月内买新房”、“提供周转房”,但“没人接话茬,十分失望”。杨海山说他还将建设局、拆迁公司、评估公司诉上法庭。“后来开庭了,我一看,当时参与强拆我们家的庭长,坐那里当审判长了,这官司打着挺没劲的。”
 
  一边打官司,一边上访。杨海山有个妹妹,原来在上海打工,曾先后两次到北京上访,将材料递给了国家信访局。但材料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馈。“手里不攥着点东西,谈判没底气,你去上访都没用,没人搭理你。”杨海山说。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杨海山心底萌生出来。“房子是法院出面拆的,我就去缠住法院领导不放,他们没招儿了,有一个人对我说,开发商的房子不是盖完了吗?那你就回去住。”但宁安法院的一名副院长说,法院的人没有这么说过。总之求告无门的杨海山生出了“住回去”的念头,并极力怂恿父亲杨明柱这么做。
 
  2007年7月20日中午,即祖宅被强拆一周年之际,杨明柱开着四轮拖拉机,拉着一大车蒜头从正在装修施工的鑫宇花园西门冲了进去。
 
  “强拆我的房子,他们搞的是突然袭击,抢他房子,我也不会提前打招呼。”杨明柱说。
 
  为了预防可能发生的激烈冲突,杨明柱备好了十来把镰刀、斧头,不但从网上买了好几罐催泪剂,还找了几个帮手。
 
  闯入工地的时候,整个建筑物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房间的地面上全是黄土,窗户也未安装。杨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举将鑫宇花园临街1号楼的2号房、3号房、4号房占了下来。
 
  三五个工人正在忙碌地赶工,有一对民工夫妻还在其中一间门面房搭起蚊帐。杨家的突然“袭击”,引起了小规模骚动,工友们以为是仇家上门打架了,一阵慌乱,在其他房间干活的民工都跑了过来。
 
  不过冲突没有出现。在了解到杨家意图之后,包工头一看没自己什么事,便一边招呼工人继续干活,一边给开发商李龙燮打了电话。李龙燮则报了警。
 
  110虽然出了警,但奇怪的是,这次警察没有像一年前那样动粗抓人。杨海山自己解释说,因为当初自己祖屋被强拆属于违法操作,法院与警察都心中有数,所以现在“愿意睁一眼闭一眼”。
 
  施工队也没有因为房子被占而停下装修,直到地面铺上了水泥,墙上刷好白浆,门窗也安装好后,才离开。而这时候,杨海山一家已经把带进来的一车大蒜,全部编好就等着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啥都没耽误。”
 
  “这叫啥,这叫‘流氓对强盗’,你强拆了我的房子,就得还我房子,你不给,我就抢,抢了再和你理论。”杨海山说。
 
  在杨家抢回房子的半年后,卖菜的张金保也剪断了开发商的铁链子,带着10多个煤气罐,占据了鑫宇花园一间60多平方米的临街店面,将楼上的住户都吓坏了。
 
  62岁的张金保看起来已有了70岁老人的体态,表情木讷,不像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这个老汉却曾在1987年除夕,因故杀死了小舅子,蹲了20年监狱。2006年4月,获减刑出狱,回到家中没过几天,“鑫街三期项目”的拆迁动员就如火如荼地热闹了起来。他的儿子王云龙,也是当初扛到最后的四个钉子户之一,补偿款也始终没有去领。
 
  12岁时,王云龙随母亲改姓王。那一年,张金保被判死缓,入狱前他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自觉愧对家人的张金保说,“我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儿子。”他将王云龙支开了,就一个人对抗。
 
  从抢到房子那天起,张金保在里面一住就是两年多,除了出来卖菜,寸步不出房门,与他一起锁在房间内的,就是那10多个煤气罐。
 
  宁安第一派出所的民警赶来劝他搬走,张金保却淡淡地说:“要我出去也行,我出去以后,这栋楼就没了。”自称早年曾在军工厂当过10多年工人的张金保,说他懂得“用化肥和柴油制作炸药”的技术,还研究过用“电打火”装置远距离引爆煤气罐的方式。他平静地说着,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准备做一件危险的玩火大事。
 
  未完的较量
 
  因为反强拆、又强抢开发商房子,杨明柱、杨海山父子一下子成了当地“名人”。如今,在宁安街头走上一圈,半数以上县城住户都知道这个钉子户“豁出命”抗争的故事。
 
  自占到房子后,杨海山就开始了一系列“宣传造势”——
 
  最先挂到门外的,是两三面红旗,还有毛泽东、邓小平的画像,从大街上看过来十分扎眼,后来在派出所的干预下,去年底才拿了下来。
 
  门口那根高高的电线杆,也被派上用场,三个红色喇叭并排挂在一起,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赫然钉在墙上,写着八个大字:“挂靠开发,违法拆迁”。早晨六点,从网上下载到MP3里的抗战歌曲,通过喇叭,对着鑫街广场晨练的人群,每天都要高声唱上个把小时。
 
  知情人透露,四年前搞拆迁时,宁安市国土局存在征用程序犯规的问题,事后,土地局受到了处罚,但处罚下达日,项目辖区内所有房屋已先后被推平了。作为开发商的李龙燮也不具备开发资质,借用了宁安福泰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名义,虽然李是幕后投资人,但所有注册材料都是这家宁安当地公司的。这种借壳开发模式,也成了钉子户质疑“鑫街三期项目”合法性的一处软肋
 
  外来的开发商李龙燮也没有软弱,三年来他一直在想法子赶跑占房的杨家与张金保,现在他还在与杨家与张金保对簿公堂,他也不讳言,想用武力驱逐的方式解决问题:“怎么去解决这个事,我也没有好方法,最好的方式当然是谁都不伤害到,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掉,如果法院都解决不了了,那我只能自己去解决了。这么干耗着,损失太大了,他有损失,我损失更大,肯定不行。”他的官司打赢了,却一直没有执行。
 
  这次“杀回来”的钉子户,似乎比从前“坚固”得多了。
 
  “咱没啥背景,几代老小都老实巴交,和同事和街坊都没红过脸,更别说打架了,完全是逼出来的。”杨海山说。但有意无意的,杨海山又会神秘地透露:他弟弟在北京打工,与某位大领导的姑爷混得很熟;法院里有个什么领导向着他,曾打电话对派出所民警说,别插手杨家抢房那档事。这些真假莫辨的说法也令一部分人对杨家“刮目相看”。
 
  记者在宁安市政府、建设局、法院辗转了解到,四年前直接负责“鑫街三期项目”的市委书记、建设局局长、法院院长现在均已换届,新任的领导多以不熟知情况为由,不愿过问这样一个扯皮多年的争讼。杨明柱直截了当地说,“新任领导不想给前任‘擦屁股’,所以这事儿就悬着了。”
 
  当地坊间还传言,现在官方实际上已默许将鑫宇花园的房子给了杨明柱和张金保。但这个说法受到宁安拆迁办主任金洪楠的断然否定:“那是人家开发商的房子,除非李龙燮自愿,谁敢默许?李龙燮告了他们,法院的判决也下来了,他们拒不执行,就是不搬,这是啥行为啊?犯罪啊!”
 
  杨家其实也很着急。抢回来的房子毕竟无名无分,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杨海山希望法院斡旋,最好能在附近小区置换一处面积与当初房子差不多的住宅。
 
  法院也的确给杨海山列举了几个换房方案,但有些楼盘,他觉得位置不好,有些位置尚可,但房子还在图纸上,是遥遥无期的事。前几日,法院又与杨海山一家有过协商,提供的是三个备选小区。杨海山还想再考虑一下,没有决定下来。
 
  最焦头烂额的是开发商李龙燮,交了购房款领不到房子的三名买房人起诉他,他起诉抢占了房子的钉子户,官司打得一塌糊涂,剪不断,理还乱。“你有什么不满,找政府说去,房子又不是我给你拆的。我是来盖房的,盖房之前所有房子都拆掉了,手续也都办齐了。”李龙燮很委屈地说,钉子户对拆迁不满,但这怪不着他,而且他已平白无故掏出来十几万块钱违约金,“你以为盖房子能挣几个钱?”
 
  这几天,李龙燮的肺炎更严重了,他一边打着点滴,一边慢吞吞地说:“前前后后,其实拆迁户不是受害者,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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