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瀚澄 | 评论(0) | 标签:读书看电影

最近看到土豆兄写了一篇李沧东的牛文,突然想起三年前费尽心力的一篇旧文,以此庆祝李沧东的《诗》入围戛纳电影节。虽然尹正煦在影后上拜给了法国无盐女,但我相信,《诗》依然不会是一部平庸之作(最终获得最佳电影剧本,鼓掌)。李沧东的大师气象,在于他的电影从不会催人轻易流泪,却能带来比哭泣更揪心的疼痛。当银幕上的薛景求、文素利屡屡被凄厉的现实捆绑时,观众既像一个旁观者,又似一个当事人,为了微漠的希望施尽最后的挣扎。也许,这便是真正的“带入感”,无需瑰丽的形式,只需深邃的思想,哪怕一抹平凡的绿色,也能在李沧东的镜头中跨越时代的藩篱,扎染出生命的色彩——“我喜欢绿色,但并不是军装的颜色。我塑造的角色都是普通人,他们或失去了很多东西,或是遭遇了厄运,可他们拥有一种动力,一种找回失去东西的动力,所以我的电影里的绿色,表现的正是这种动力。”

《绿鱼》1997

“城市通常被描画成欺骗、腐败和剥削的化身,无瑕纯真的乡村总是城市理想主义的对立面。”

一次触动灵魂的吸引,葬送了少年末童的一生,亦吹响了李沧东批判现实的号角。

对于刚刚复员的少年末童来说,这趟开往大城市的列车,将他送入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他第一次品尝到被俘虏的感觉,刹那间爱上了那个面容娇好的女人。到站时分,他下意识地收藏起了她遗失的白纱巾……城市的诱惑,轻而易举地把末童卷入了黑帮组织,最让他惊异的是,黑帮老大裴泰坤身边的那个熟悉倩影,正是白纱巾的主人。为了报答裴老大的知遇之恩,末童在厕所里干掉了老大的仇人,却因此掀动了雷滚九天的帮派纷争,更庞大的黑帮势力要求裴老大必须为仇杀付出血的代价,而末童自然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这天夜里,裴老大把他约到一个旧仓库结束了他的生命……多年后,裴老大带着女友来到郊野的一家饭店吃饭,殊不知,这家饭店正是末童的家……

在李沧东这部色调阴冷的处女作中,可以清晰地窥见到鲁奇诺·维斯康蒂《洛克兄弟》中的“现实主义”影子,虽然在视觉表现上尚未彰显出浓重的个人风格,故事铺陈也平淡生涩,但他对当代韩国城市化进程的深度批判,却似石破天惊的绝响震惊影坛。李沧东在拍摄《绿鱼》时曾说,“我要描写的城市,是实现韩国人三十多年来梦想的一个载体,但破坏农村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我要批判是现在没有人对这一现象进行反思的现实。”本片里的少年末童,正是游离于农村和城市间的一个典型象征,他所陷入的诱惑、遭遇的死劫虽然过于极端,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真实感和危机感,而影片巧局迭现的宿命意味,又恰恰印证了“绿鱼”的抽象意义:绿色有时并非意味着希望,鱼在水中的哭泣有谁能觉察到?

《薄荷糖》2000

“金永浩是韩国人二十年来生存状态的典型代表。”

“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很不幸,直到金永浩拥揽死亡的最后一刻,依然没有为这句诅咒般的歌词找到答案。二十年间的七张面孔,阐达的并非一个男人为何而死,而是一个男人如何而生。那是决定命运的三个瞬间:1980年,他向一个无辜少女抠动了扳机,“温柔的双手”从此变成暴力的工具;1984年,他当着初恋女友的面,把手伸进了饭馆女招待的裙裾,从此再没有人在他的手心放上一颗薄荷糖;1994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在另一个男人的床闱中脱光身子,“生活是美好的”成了一句噩梦般的谎言……金永浩卖掉了女友送给他的照相机,即是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所以,当列车在“我要回去”的嘶吼中碾碎他的身体时,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曾说,“她淋着的雨我也在淋,她看到的雨我也在看”,而死亡,或许正是他们的另一次相逢……

在这部李沧东最具艺术水准的影片中,完全看不到韩国电影惯有的绚丽色调,平实的镜头被冰冷的雨丝冲刷得毫无血色,被苍白的裸露洗练得情淡欲寡。李沧东借助二十年时事变迁的冲击,对社会演进给个人造成的灾难,抛来了剥肤及髓的剖析,尽管光州暴动、亚洲金融风暴在片中点到为止,却突显了纵深的思考价值。李沧东把男主人公自杀的戏剧高潮推至影片的最前沿,而后以延绵的铁轨、舒缓的配乐掀开多幕剧,不能不说是剧情结构的一次冒险,但他以沉着老辣的掌控力,让波澜不惊的故事在悬疑的逼近下,呈现出了层层递进的情感火花。全片匠心独运地融进三次“歌唱”的桥段,点染出了男主人公在人生三个节点上的生存状态:1979年,他在河滩边开心地唱“我不相信你要和我说分手”,眼中只有女友一个人;1987年,他成了凶狠暴戾的警官,和同事慵懒地唱“一个人孤独的徘徊,明天过后又是明天”,吐尽了和妻子空虚无聊的生活;1999年,当他抓乱了头发,绝望地唱着“你突然离开,我该怎么办”时,生命却只剩几分钟了……也许,现实世界中的大多数人,就算生存得再痛苦也不会像金永浩那样,把自己轻易地埋葬于回忆中,但逝去的美好却可以认证生命的真味,就像洒落一地的薄荷糖,融化于唇舌间,留下的香味却久不能散。

《绿洲》2002

“绿洲意味着暂时逃避现实的地方,在我的电影里,绿洲是能疗救忧伤的爱情。”

两个“多余”的人,从不知绝望为何物,直至有一天看到希望。

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男人,是全家最不受欢迎的主儿;一个浑身抽搐的脑瘫女孩,是人人心中的累赘。偶然的邂逅,激起了他对她的微妙情愫,蓄意的重逢,决定了他们命运的逆转——他施暴,她反抗;他离开,她想念……终于,女孩颤抖着拿起口红……拾起了电话……

在女孩的眼中,镜子投射出的光斑是萦绕的蝴蝶,所以善良的男人是威武的“将军”,在男人的眼里,这个残疾女孩可以和他在绿洲的中央伴着大象起舞,所以“漂亮”的女孩是他心中的“公主陛下” ,可当他们激情的一瞬沦为别人眼中难以启齿的“道德沦丧”时,拯救了彼此的两人却又毁灭了彼此。

但,悲剧向前一步终是希望。当男人呼喊着“陛下”,与女孩的收音机“对话”、砍断的树枝让《绿洲》壁挂上的阴影消失不见时,女孩告诉自己,她惟一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将军”归来……

在威尼斯电影节连夺五奖的《绿洲》,让李沧东跻身于国际名导行列。李沧东在本片中彻底放弃了从容沉抑的叙事格调,转而以生猛写实的影像,给观众带来了暗潮澎湃的心理撞击。扮演残疾女孩的文素利,爆发出惊人的表演才能,细微的动作没有一丝破绽,到位的眼神亦与薛景求的方法派表演形成了完美互动。开放式的结尾,虽然让李沧东终止了两部前作的死亡循环,但暗藏杀机的批判力度却达到顶峰,从影片第一个镜头开始,便张开了冷酷的社会广角镜:大冬天穿着夏装的男主角、怕给自己丢脸的兄弟、把残疾妹妹接到新房应付检查的哥哥、叫女孩吃剩菜的冷漠邻居……甚至街头的各色人等也呈现出迥异的社会风貌,如送他牛奶和豆腐的小店老板代表着善良的一类,而不肯指路的路人、执意把他送到警局的餐馆老板则属于冷漠的一类。

李沧东在讽喻现实时可谓没有浪费一秒钟,但也创造性地插入了带有魔幻色彩的幻境,只是,抽搐的女孩变成健全的姑娘时,并未带来《黑暗中的舞者》那种毁灭式的绝望,在温暖的瞬间里,我们看到了两个人的“绿洲”,永远饱含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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