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我们通常只发原创的翻译文章,这次是一个例外。看到了“路透中文网”主编王丰写的一篇散文式的文章,抑制不住地想转过来。的确,我们常常期待他们能够从“他者视角”看到中国的本质;我们常常笑话他们不理解中国的“常识”,说得煞有介事,其实是“雾里看花”;有时,我们也抑制不住地要分出“你们、我们”,同时,我们也常常忘记,他们是远渡重洋深入探寻这个东方古国的一群“少数人”,一纸签证就能把他们拒之门外,常常“因为太爱这个国家,他们不得不远离”——他们是这样一群与中国结缘的人。无论他们在哪里,现在是否还对中国话题感兴趣,让我们记得他们曾经用心做过一切。We Are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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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透博客

2010年07月20日 16:47 BJT

包立德,你在哪里?

路透中文网主编 王丰/文

几个月前,我去纽约出差,跟一家美国智库商谈合作一个有关中美关系的专栏。这家智库的负责人感慨说,现在中美两国互相了解、研究非常深入,精通对方语言文化、政治经济者不计其数;但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能够以对方国家的文字、在对方国家的媒体上发表文章,并且真正赢得对方国家读者的关注与共鸣者还是屈指可数。

我说,我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但已经失去联系一年多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个人就是包立德(Alexander Brenner)。2007-2008年,他以特约专栏作家的身份在路透中文网上共发表了24篇专栏文章,是当年最受读者关注、也是争议最多的作者之一。

我自认为是他的朋友,可是在编辑与作者的合作关系之外,对的他了解并不太多。我知道他毕业于耶鲁大学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以教 师、访问学者和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前后在中国生活了近10年。我还知道,2009年春天他被迫离开中国的时候,在中国银行的账户里只有不到一万美元的积蓄, 以及电脑上一部尚未完成的关于中国中产阶级研究的书稿。


他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今天重读他的专栏文章,我仍旧为他的理想主义而感到惊讶。为什么这些我们见怪不怪、甚至根本没有留意的事情,就能让他这么感慨,掉这么多书袋,而且又得出关于人性与社会的如此积极的结论?在讨论专栏话题的时候,记者的职业病——冷漠和自负,令我难以赞同他的一些观点,但更多的时候是他说服了我。尽管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认为自己应该比他更加了解中国和中国人,但与他长谈之后,我又时常感到:也许他才是对的。在中国各地的校园、教室里,在火车硬座车厢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他早已结交了三教九流的无数朋友。也许他接触到的中国的现实,比我们在酒桌上、报章间、电脑前了解的“现实”更加真实?

今天重读包立德的专栏,令我汗颜,也令我对他的被迫离去而感到异常悲哀。

五六年前,在耶鲁大学北京校友会的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包立德。他的校友介绍说,这位瘦瘦高高的黑头发小伙子是个中国通,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中产阶 级的书。后来我们聊过几次,可惜我从大学校园二次出炉不久,对中国“中产阶级”毫无概念,没法给他的研究提供多少帮助。不过我们很谈得来,共同的朋友圈子 也让我们能时常见面。2007年,当路透中文网需要开设一个“外国人视角看中国”的专栏时,他欣然加盟。

这段合作,让我在见识和工作上都获益良多。再回想起去年他离开中国前的情形,也让我很内疚:作为朋友和合作伙伴,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我没能够帮他一把。

像许多长期在中国漂着而又没有“正当职业”的外国人一样,包立德在2008年和2009年都遇到了签证的麻烦。也许在中国官方看来,这些既非在册留 学生、又不是外企高管的老外,在华没有稳定的“社会关系”,是一个可疑、难管的群体。其实,我认识不少这样的“洋北漂”。他们中的很多人以学生或语言教师 的身份来到中国,喜欢上了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年。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生活成本很低、包容度很高的社会。中国的语言学校、演艺圈、媒体、企业等有大量弹性较高的工作机会,让他们能够维持生活,并游遍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度。但是,这些自由的职业往往不能帮助他们获得签证。于是,一个专门面向外国人的“签证中介”产业应运而生,几千块钱就能帮你弄到期限较长的工作签证或旅游签证,让这些“洋北漂”不必担心在华身份问题。

他们“漂”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甚至穷山僻壤,深度接触了中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尤其是普通百姓。比起纯学院派的“中国专家”来,他们对中国的认识更加感性、直接。我一向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理解中国的外国人,是对中国文化、中国人有感情的人,是10年、20年后中国在世界上的真正朋友。与包立德合作的几年,我毫不怀疑若干年后他将成为继Nicolas KristofJames McGregorPeter Hessler等之后又一个享誉西方的“中国专家”、畅销书作家乃至普利策奖得主。

但是,2008年奥运会和2009年60周年大庆前夕,被清理出北京的不只是大量来自中国其他地区的流动人口,成千上万像包立德这样的“洋漂”以及他们依赖的签证中介公司也被整肃。许多人的签证无法通过正当渠道续签,“签证中介”公司也暂时休眠,不敢接他们的生意。
2008年奥运前,包立德就一度感觉自己无望续签签证,已经做好了去香港或回美国“避奥”的准备。由于他只是特约专栏作家而不是路透的全职记者,我的公司也无法替他申请签证。我们商量好他在美国写“远观奥运”的专栏。幸运的是,最后一刻他还是通过一家中国公司弄到了签证,于是路透中文网的读者们看到 了《中国人的“好客”令人困惑》、 《金牌榜与中国人的自信心》《中国中产阶级,接过美国手中的接力棒?》 等一系列与奥运有关的专栏。

作为奥巴马的铁杆粉丝,包立德在整个2008年都兴奋地观察着这位创造历史的总统候选人的竞选之路,连写了四篇有关奥巴马与中国的专栏。《我为什么给奥巴马投票》《中国人为什么也该支持奥巴马》《奥巴马竞选美国总统的深层涵义》,直到他在路透中文网的封笔之作《奥巴马当选与中国的和谐社会》。我开玩笑说,等奥巴马当选后访问中国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他,你当年是他在中国的粉丝团团长兼总发言人,在美国使馆新闻处谋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2009年初,我们还与一家中国官方媒体谈起了合作:路透中文网与这家官方媒体共同赞助《包立德看中国》专栏,在双方平台上以中英文同时发表,并组织双方的读者发起讨论。我们都对这个项目充满了期待:为消除中国与西方间的偏见和误解、让中国人与西方人都更好地认识对方、认识自己,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交流平台吗?

但是,我们都没预料到2009年国庆前的外国人居留形势比奥运前还要严峻,包立德再度面临被他所热爱的中国扫地出门的困境。几个月内,他想尽各种办法而多方碰壁,路透与这家官方媒体也同样爱莫能助。在严格的政府规章面前,他多年来的乐观与信心似乎一朝崩溃。也许是期待越高,失望越大。他甚至开始怀疑,他的文字令中国官方感到不快,这才是他无法获得签证的真正原因。

我和朋友们都劝他说,没有人比你对中国更客观,更积极。就算不给比尔·盖茨签证,也不该拒绝你的签证。这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官僚体制,你应该很更清楚。但是,这次我们没能说服他。在他困惑的眼神中,我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论调的脆弱。最终,我感觉他是在极度心灰意冷中回到了纽约。几封简短、匆忙的邮件后,他再没与我联系过,我们共同的朋友们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一年多来,每次看到中美关系一些新的动向,以及中国社会一些有趣现象,我都会想:包立德会怎么写?

我希望他仍旧在关注着这些话题。即使他是在极度失望中离开中国,我也希望他是对我这个自称的朋友失望,而不是对中国失望。这样一个以真诚乐观的心态 关注和研究中国、把众多普通中国人当作朋友的人,他的十年心血不应该落得这样的结果。我希望他现在仍在美国某个大学或智库做与中国有关的研究,做他最喜欢的消除中美两国间的误解、化解傲慢与敌意的工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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