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者 

By 大豆

 

有一年,我去海边疗养,在那里遇到一位先生。显然他甚至比我还迷恋这海滨。因为疾病的关系,我在那里待了半年之久—个医生告诉我,还得再待下去。但他肯定不是出于疾病的要求,而是由于眼里闪动的对大海的热爱的神彩,待了差不多一年。

 

我们的友谊由于这共同的热爱加深。结识他后,我在他亲切的指点下,几乎逛遍了这里所有迷人的角落。

不,我不应该这样叙述下去,按这样,距离我想记下来的那件事还太远。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始终觉得这位先生很奇怪,他如此热爱海,却居然不会游泳。尤其在他对我梦幻般讲起那蔚蓝的海洋像温柔的毛毯从遥远的海平面伸展过来,他是如何希望被充满安慰地包裹起来的时候。

 

“你居然不会游泳?你这样爱水,简直比鱼还需要它。”

他不回答,只是顺着我说:“是啊,我也奇怪……我那么爱水,比鱼还需要它……”

我便没有理由猜测也许他有被淹过之类的经历。

但他可能撒了谎。有一回我们的小船在离岸不远时突然翻了。我准备救他时,却发现他的双臂正划着优美的弧线,姿势美妙,和谐如水。

他说起这事时皱着眉头:“是啊,我也奇怪……几乎是本能的,就向前游了……落水后也不慌……”

我替他兴奋。意外地发现拥有自己本以为不可能有的本领,这不就好像是买了块废地,却在其中发现了蕴藏丰富的油田吗?

然而,他对这一油田并不感兴趣,从不开采利用它,从不。他像是被困在岸上的样子与他热切凝望着水的眼神矛盾极了。

 

我渐渐失去了好奇心。我曾想过可能他不愿救落水者,才宣称不会游泳吧。这种想法不仅牵强而且卑鄙,跟他乐于助人的日常表现也大相径庭。我尽快地丢掉了这种想法,和好奇。

如果你有找眼镜钥匙之类的经验,你应该知道这些小东西简直像精灵一样常常在我们放弃了找到它的希望时自动显出了藏身之地,出现在你反复寻找过的那个地方。

他的坦呈也是相似的情形。对于自己的怪癖,别人可能并未觉察,本人却会以为它昭昭如日。他也是如此。我渐渐不大关心这种奇怪的矛盾时,他却郑而重之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游泳却从不下水吧。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告诉你原因吧。”

 

“其实我从小就会游泳。我不仅会游泳,而且可以说游得非常好。我热爱海,真的就像鱼之于水。水就是我的第二大地。可是奇怪的是,在十四五岁那阵子,我最好的朋友却是一个不会水的孩子。而不会水也正是他和我惟一的区别。我那时不懂,我如此热爱的水,有人会避之惟恐不及,这人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竭力游说我的朋友跟我学游泳,甚至拿我们的友谊相威胁。为了表示对我们友谊的忠诚,他答应了。

“他学得很刻苦,可是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学会喜欢水,惶论热爱水。他显得不折不扣是一个陆地上的动物。他刻苦练习的动作只是那最笨拙的‘狗刨’。他专注地游泳时,不肯把头埋在水里。我现在还记得他干燥的乱蓬蓬的头发。他一边用力刨水,一边紧张地盯着水面,就好面前的水是活生生的怪物,会吞了他似的。

“那水果然咬了他。那天已近黄昏,我正望着水里无数金色的眼睛出神,忽然听到我的朋友紧张而痛苦的呼救,‘啊,啊’,水花声,‘救命,我抽筯了’。我浑身的筋肉立即崩紧了。我现在一想起那个时刻,还情不自禁浑身紧张。我飞快地游过去,一边想起大人们说过,救人最怕被被救的人抓……”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把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我一边抱歉一边接电话,医生打来的。预约的时间到了。每天晚饭后,是我在医生面前躺着说梦话的时间。老实讲,这样子大半年,不见任何成效,我都在质问我自己为什么坚持下来。也许就是为了最终用最坏的结果去恶毒地嘲笑我这位可怜的医生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出了些状况。我们终于又见面的时候,他的热切让我稍感别扭。都没有寒暄,他就开始接着讲了。

 

“大人们说过,救人最怕被被救的人抓住,因为那样不但救不成人,自己也会淹死。我飞快地游到那一片惊慌的呼叫着的的水花跟前……我有些不敢回想了,那幕情景就在眼前,我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接着另一只手,近乎痉挛地抓紧了我。我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用掰开他的手指,终于有些松动了,我腾出手抹去脸上的水,而他又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我沉下去,只见一片暗绿的水,惊慌的气泡,伙伴模糊的身体。我咕咚吞了一大口水。我慌极了,用力蹬腿,我感到我的脚踹在一个柔软的物体,同时身上一松,我窜出了水面。此时太阳把整个红色笼罩住整个大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潜下水。我抱他浮出水面,可是我一心记着那句话。他两手在水面挥舞着,要抓着我,而我则用力分开他的手,一面无意识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眼睛被水溅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伙伴挥舞的手影。忽然间,我的一只手被他抓住了,这一回,他抓着那么紧,两只手,连同整个身体都要俯过来。我另一只手正忙着抹去脸上的水珠,被他这么一抓,我的身体当即下沉,我的心里一沉。从未有过的心慌,仿佛血一下子从我的心里面排空,脑袋也嗡嗡乱响。我张嘴要喊,一股水冲进来。可是这时我好像看到了我的伙伴的眼神,真的,我的眼睛穿透了昏暗的水色,穿过了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我想这一定是他临死前的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恨,有绝望,有恐惧,又有忍耐,有服从,甚至有点儿愉悦。我回想起他那眼神,我可以感觉出来这种种含义。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我的手。

 

“你一定认为他是没了抓着的力气才放开我的吧。可我却认定他是主动松开我的,他在最后一刻认定我救不了他,而他又不愿拖着我死,才放手的。

你不会相信我这解释的,临死前的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想法,是吗?可是我这样认定,通过我用心捕捉到的他的眼神我直感到他的心理状态。我救他到岸上时,他已经死了。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儿恐惧的迹象。他的眼神一片空白,嘴微张着,似笑非笑。我在火红的夕阳里哭泣着,定神看到他这张脸,愣住了,因为我回忆起在水里感觉到的他的眼神,他放开手时的眼神,我从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感。我于是坚信那正是他临死前的眼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凝固在脸上,就像一个印章似的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我一直在想,对于我几乎是第一需要的东西对于我的朋友竟成了恐惧乃至死亡,人与人的差别竟这么大,几乎相当于鱼与骆驼的区别。我从我那位伙伴的眼神里看到的他对求生本能的超越—他放开了我,他不愿让我跟他一起淹死,令我羞愧难当,而他对我的绝望—他认定我不可能救他,即使我的水性那么好,我相当于一条鱼,可是被求生的本能压住了,我一个落水的人也不可能救。

就是这样,爱水是我的天性,可是我尽量不游泳,我怕我遇到落水者。我甚至已经坚信我不会游泳。是这样的,游泳只是我的一种本能的体现,而不是一种技能。本能的东西,只有它驾驭我,而我只可能压抑它,但绝不可能用它去救人,为人类服务。我对别人一直怀着歉意的,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吗?我真的不行啊!……真的,请你相信,我多想帮助别人,为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罪犯服务,可是愿望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没有任何能力,我只有本能,而所谓本能,它们都服从于它们的国王们利己的本能,求生的本能,逃避恐惧和不安的本能。我生活得像个奴隶,游泳像丈夫管教妻子那样管着我,而它又听着上面那么多国王的吩咐……”

我坚决地第三次告辞说,我该回房休息了。我怕我再呆下去会同情他,而我已经决定应该鄙视他。

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见过他。

 

(原文见《先生读本》2010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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