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秋天。再次习惯性地徘徊在蟋蟀市场时,心底突然一凉,不仅我辈已到了人生的秋天,就连我们的玩具——蟋蟀也已没落。

蟋蟀市场逗留的人群,乍看依然熙熙攘攘,但细看都已两鬓斑白,最年轻的也四十开外,80后的居然一个也没有,不要说应聘“五毛”,当“二毛”都嫌老,所谓“不擒二毛”,古战场当俘虏也没人要罢。

偶尔和小朋友谈起蟋蟀,他们都觉得非常奇怪:如果这种虫都能玩,为什么不去玩蟑螂呢,而且,它们身上有多脏啊!

类似的悲剧还真在编辑部发生过,某老怀揣的鸣虫一不小心逸出,在地上爬着,被年轻女记者看见,出于环保意识的本能,上去就是娇憨的一脚,遂汁水横溢:叫你乱爬这死小强!

某老啼笑皆非,怆然说,一代人的爱好就及身而止了,我们注定是老绝户。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曾感慨,西沉的永远是这轮太阳!海明威则说,太阳照常升起!

前者看到是周而复始的没落。后者则相信前进才是时代的主旋律。

然而没落也有铭心刻骨的美好,只是由于断裂和隔阂,后人无法体会它的美好而已。

我在我的博客有这样一段文字叙述我所好的这一口——

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每年的农历“处暑”一到,我都要童心大发,去远郊一亲秋野的芳泽。

工具可以带得非常简单,挎包里,电筒、网罩、旋凿、竹筒而已。秋夜漫步秋野,仰天则长河耿耿,星汉灿烂,问清风明月蒹葭苍苍;俯首则大地流金,万籁齐鸣,叩古树残碑白露茫茫。李渔“秋季行乐法”说,“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

四十年前的秋天,我们几乎天天出没于秋野,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回到大地,一嗅到熟悉的泥土味就会自动地寻找捕虫环境。频繁耕耘的庄稼地不会有好蟋蟀,山芋地、蔬菜地、瓦砾堆、浅草瘠地尽出烂虫,而墙洞、石缝、大树根、河岸边、毛豆地里则常有上品。于是虽然老眼昏花,我还是习惯性地蹲下,手执电筒,娴熟地蹑步潜行,向苍老而洪亮的虫鸣声蹑近。

三秋大将,有的匿于根树,有的藏于石罅,有的隐于墙洞,但是也有“大隐隐市”的名将,一片薄瓦甚至一片豆叶下也会藏着一位“楚霸王”或者“岳武穆”,它只是啃个浅浅的泥槽躲着,两头堵着松松的“纱窗”而振翅高唱着。你用手电突然照它,它却傻傻地探出晶亮的脑袋想弄清究竟,然后你用网罩罩住前洞,用旋凿伸进后洞一捅,它就“啪”地跳进你的网罩,也许身体沉得足够把网线也拉得沉下来……

捕虫的过程,其实是个洗脑的过程,看北斗壮丽,闻稻花清香,年轻时读过的吟秋佳句又零零碎碎地回来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笠翁的月亮,诚如今否?李清照的月亮,诚如今否?苏东坡的月亮,诚如今否?

再上溯,孔夫子的月亮,亦如今否?更悠远的还可追溯“风、颂、雅”的原创者,在这样的秋夜,感受会和我一样吗,会遥想着三千年后的一个晚上,一个倚老卖老的没落者,捏着“竹管筒”,枕着露水缅怀先贤吗……

常常有人贬损蟋蟀赏玩者,说这种爱好“档次低”,不够贵族,其实是他们的无知,两千多年前,它就入了《诗经》——“豳风”《七月》,描写农奴四季的劳作,以蟋蟀衬托他们的终年辛苦,不如虫豸:“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随着季节的由秋入冬,蟋蟀也从野外转移到屋檐下、屋中、床下,而农奴却终年在野,不得休息。

而要说“贵族”、“书卷”,南宋宰相贾似道、明宣宗朱瞻基还没有你贵族吗,苏东坡、黄庭坚还没有你“书卷”吗,他们都是蟋蟀的超级拥趸。

儿子在隔壁玩着他们的网游或电游,我却思想着无数的没落,一代代王朝的没落、一代代勋业的没落、一代代显学的没落,甚至,上海话的没落和我所供职的纸媒的没落……当我们数落着年轻人抛弃了我们这一代的京剧、收藏、书法、上海话和蟋蟀时,古人有责备我们抛弃他们的骨牌、天九、握塑、毽子、扑卖
、五木、彩选、格五、陆博和击鞠吗?

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没落,同样是不可阻挡的吗。历史,总是“前朝衣冠成古丘”吗。

每个人都会老去,都会没落?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