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生于一九一七年农历七月,细算来应该是民国六年,出生在江苏新沂市时集街的一个比较殷实的高姓家庭里。我的外公,就在这个小小的集镇上,开了一家“斗行”(卖粮食),母亲在家排行老二,比我的姨妈小两岁。

听母亲回忆,她出生时虽然已是民国,但裹脚这种陋习在农村地区还盛行,女子三寸金莲仍是大清那些遗老们所追求的。母亲生于那个守旧的家庭里,自然也就逃脱不了裹脚的厄运了。

母亲讲,她出生不久,那个双脚,就被我的外婆用长长的白布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紧紧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文明意识也在不断提升,也就不再重视裹脚了,母亲自然也就不受那裹脚之苦了。

母亲的脚虽然没有变成三寸金莲,可已经被裹得严重变形,被裹成了一个半拉子,也就这样算了。

孩提时,有时妈妈洗脚,看到她双脚的四个小脚趾全部弯曲在脚底下,就追问妈妈,那些小脚趾怎么都到脚底去了?妈妈就把她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母亲的双脚也多亏没裹成,不然,她又怎么能来养育我们兄妹六个,这是后话。

母亲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本应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可就在母亲五岁时,家道变故,一下子把母亲推下了深渊。我的外公因病逝去了,外婆不久独自改嫁他人,把一双女儿交给了她们唯一的亲人——祖父。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过了几个月,母亲的祖父也离开了人间,我的母亲和姨妈成了一对真正的孤儿,好在母亲有个二姑收留她们这对苦命的孩子。母亲的二姑虽然心疼她们姐妹俩,可在那个社会,她的二姑在那个家庭一点地位都没有,也就更无法保护这对小姐妹了。

听母亲回忆,她们在二姑家也不过生活了二年。我的姨妈刚刚九岁的时候吧,就被送到一户洪姓人家做“团圆媳”(苏北方言,即童养媳)了。又过了一两年,母亲也被送到另一户人家做“团圆媳子”了。

母亲到了这户人家,受尽了那个婆婆的非人折磨,常常非打即骂。母亲曾讲过,在她十二岁时,那些土匪成伙结队,到了一个村庄,不但抢走了浮财,还把一庄子的房屋全烧了。有的庄上想找到一户人家都没有,不知都逃到哪儿避难去了。母亲居住的那个村子还好,没有受到土匪侵扰。

有一天,母亲那个婆婆叫她到一块不知有多少亩地里去搂豆叶,就是用竹耙把黄豆的叶片,拢成一个个小堆,然后取回家用作取暖或烧饭。那个婆婆规定我的妈妈必须把一块地豆叶搂完了,才准回家。

母亲说,那时她哪敢回嘴,婆婆的那顿棍棒可不是好受的,于是极不情愿地到那块地里去了。妈妈在那块地里搂了一个多月,饿了就扒些山芋或花生充饥,有时也会到那被贼烧过的村庄的断壁残垣里,寻些烧熟的食物来吃。晚上就睡在那豆叶堆里,遇到下雨,就到附近的高粱杆竖成的草丛里避雨。

有时晚上还会出现土匪,一串儿从身边经过,那些贼向我母亲只瞥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听我母亲讲,当时晚上遍地都是鬼火。你走,那个鬼火跟着你走;你停,那个鬼火跟着你停。起初害怕极了,但时间长了,妈妈也就习以为常了。一个多月下来,她婆家的人从没有到田里张张望望过,看看这个孩子吃什么啊,住在哪儿啊,好像家中从没有这个人似的。

母亲在这个家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忍受不了那个恶婆婆的非人折磨,从那个家逃了出来。到了古泗州一带流荡,巧了,被一个有钱人家收了去,做了个丫鬟,这户人家对她很好。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那个恶婆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母亲的下落,硬是把她拉了回去,回去便招致一顿暴打。我的母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卧床整整一个多月才渐渐痊愈。

后来,那个改嫁的外婆从某熟人的嘴里探听到母亲的境遇,十分心疼,便找到这户人家,把受苦受难的母亲接了过去。就这样,我的母亲到了我外婆的怀抱,于此同时也解除了那段不该有的婚姻,直到母亲十七八岁时,我的外婆才把我的母亲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姜姓人家为妻。

之后有了我的姜姓同胞哥哥和两个姐姐,在我母亲三十一二岁时,同胞哥哥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又过了一二年,一九四九年我的母亲带着我的同胞哥哥和两个姐姐,来到了我的父亲的身边。五零年生了我的三姐,五三年有了我,五七年、六零年,我的两个弟弟又相继来到了这个家庭。

不知过了几年,我的姜姓同胞哥哥在十三岁时,因病不幸夭折。听我母亲讲,她一辈子生育了十二个孩子,只成活了一半……我有切身体会,夭折一个孩子,等于要了父母的一次命,我的母亲承受这么大的痛苦,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这一道道坎的。

我的两个姜姓同胞姐姐在我家生活了五六年吧,相继长大成人,过了不久,也相继嫁为人妇。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家共有七口人。那时,母亲整天在地里忙着找野菜,好来抚养她的孩子们。母亲几乎把那些野菜尝了个遍,目的就是防止她的孩儿们中毒。像那些榆树皮呀、榆树叶呀、稻糠壳呀和那些叫不出名来的野菜,我都吃过,诸多艰难,我在我的“吃大食堂那会儿”的文章里,有过诸多描述。我想说的是我的母亲,为了孩儿不知忍受了多少饿罪和艰难。写到这里,我总想用我手中的笔,把母亲的点点滴滴记下来。可又想,母亲一生倾注在孩子们身上的爱,凭你一支笔就能写得了的,只好安慰自己一下,能写出母亲的一些片段也是好的。

话归正传,我们这个七口之家,母亲肩负着家里的所有家务事,那个集体的农活还得天天去做,家里那个头等的家务事,就是吃饭。要知道做一家七口人的饭,谈何容易,也不知怎么的,那个时候的人也特别能吃,听别人讲,有一个人和人打赌,吃了十斤爆玉米花。本来没什么事情,可这个人渴了喝了水,这下就不得了,那个人的肚子渐渐的胀了起来,最后到了医院,动了手术,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子。一个星期下来,那个人正好花了那打赌的十元钱。

那会儿的一个成人,一顿饭要吃去三四斤食物并不稀奇,人们现在的食欲和那时简直没法相比。那时吃饭,全凭家里的唯一石磨来加工,要说有多艰辛就有多艰辛,我在那篇“吃磨”的文章里把那些艰苦的过程,全写到那里去了。看过我对母亲的回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到我那篇文章里转转。

我的母亲是一个善良勤劳的母亲,她的左眼长期白内障,因得不到及时治疗,早已失明。可就是这样,她晚年还为我的兄弟三家,忙碌些家务事。儿女们心疼母亲,劝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可母亲一辈子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你就是再劝,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我还能动,不能吃闲饭。甚至到了病逝之前的几个月,双手也不曾停歇。照她的话说,一个人没事干,会生病的,浑身也就不舒服了。

我要说的是,当我们这些雏鸟蜗居在巢穴里,等候妈妈来喂养时,你可知道,母亲在四处觅食的艰辛。当你稍有不适时,你可知道母亲心中的不安;当你遇到危及生命时,你又可知道母亲的心里在滴血。你的不幸就是母亲的不幸,你的成就就是母亲的光荣,你笑,你的母亲心里也在乐着呢。

在汶川大地震时,有个母亲把自己的孩子紧紧地覆在身下,孩子得救了,可这个母亲永远离开了尘世。有人说,那是伟大母爱的体现。可我认为,伟大的母爱并不是体现在特定的某一件事情上,而是当你来到这个人世,直到母亲离开人间这个漫长的岁月里,不论你是个孩子,还是一个成家立业的顶天男子汉,伟大的母爱,还在你的身上处处体现,细细想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的母亲于二零零四年农历十月十九日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八岁,我的母亲安息吧!

不孝儿未请示过母亲,就把您的坎坷一生的一些片段公布于世,望母亲在天堂恕罪,不孝儿在这里向您磕头了。

奶奶的遗像

母亲大人遗照。摄于临终前,享年八十八岁

—— 陈广松
怀念母亲 有感 写于家中
2010年8月28日星期六

本作品采用知识共享署名-非商业性使用-相同方式共享3.0Unported许可协议进行许可。本站已被中国政府GFW屏蔽,如需留言请翻墙。(digitalfingerprint: 5a12cce0688c17c31bd3a3193f8eb709)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