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在这座城市观察别人,这回观察一下自己。具体地说,观察一下自己的牙疼。
  我有丰富的牙疼经验。这不是吹的,我不知别人是不是经常牙疼,但确知自己“不是牙疼,就是在牙疼的路上”。
  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正有一颗牙在口中作祟,我知道这是掉牙的先兆,这种疼不同于发炎那种,几乎没有脓肿,只是齿缝里透出些疼的意思来。
  口中还有一颗牙,松动已经数月,摇摇欲坠,掉是随时要发生的。另有一颗牙,已在今年春节的前夕,完美脱落。那以后还有一颗牙不断破裂,自绝于我。
  牙齿可以说处在七拱八翘、到处起火的状态,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对此,我能够接受,但并不坦然。能够接受,是因为不得不接受,牙齿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不坦然接受,是因为着实影响口腔的办事效率;还因为无法理解,所有的食物福利,牙齿先得,牙齿为何要变成腐败的重灾区、矛盾的集中地。
  这肯定是有科学的解释的,例如没有爱护好牙齿,保洁不够,或者别的什么吧。但我觉得,牙齿大概是被我长期颠倒晨昏的生活给谋害了。不知有多少次牙疼的经历,而且往往是左右上下,此伏彼起,换边肿,换边疼。
  我绝对奉行“护疼主义”,自己的牙齿自己爱,对每一颗疼牙宠爱有加,不忍将任何一颗牙齿交给医生去处理。我甚至乐于保守牙疼的秘密,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牙疼。不过,我从来没有改变牙疼的发生机制,维持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方式。
  多年前编《百年百篇杂文经典》,我编进了丰子恺先生的《口中剿匪记》。那是丰先生1947年的文章,那一年,丰先生49岁,有17颗牙。现在,我比他当时小5岁,牙齿多出10颗不止。新旧社会,从牙齿都能看出两重天啊。
  丰子恺先生说,他的牙齿变成了他身上贪官污吏,“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讵料它们居心不良,……个个变坏,歪斜偏侧,吊儿郎当,根本没有替我服务、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对我贼害,使我奇痒,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烟,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画,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说话,使我不得安眠”,于是毅然进行口中剿匪,“连根拔起,满门抄斩,全部贪官,从此肃清”,又“另行物色一批人才来”,换设义齿。
  丰先生气概不凡,只是把口腔的国土上牙齿尽坏,当成牙齿的堕落,而不自找原因,我以为不妥。而我知道牙齿的问题要从坏的发生机制上找原因,根本在于自己的生活恶习,或者说管理身体包括牙齿的方式。
  然而,我虽知牙齿的问题在自己,却也未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毕竟这样的生活方式行之多年,已然特色,过起来顺遂,改起来痛苦。
  6年前,有一颗牙在疼痛后松动,被我持之以恒地摇落。眉眉——我的女儿说,“爸爸你才多大,就老掉牙了”。但其实,那时我算是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所以见牙齿松了就很不顺意,除而后快。
  现在,我已能静静地与牙齿的众叛亲离和平共处,或者说,我已经能够以病牙为正常了,歪也好,侧也好,松也好,偏也好,都视为好牙,疼了,我就给你护着,而引起你歪侧松动的原因,我也护着。
  大概,这就真的是开始“老掉牙”了吧,对牙齿对自己都得过且过了。惟有“护疼”精神空前高涨,讳疾忌医态度日炽一日,就像人越不自信,越要掩丑藏拙一般,而且为掩掩藏藏,有时竟可以色厉内荏。
                              2010-8-13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