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险的水库

冯永锋

没有人说得清中国为什么要修那么多水库。当年政治上的信誓旦旦今天看来非常的荒唐,当年为了迎合政治领袖们的水偏见而设计出来的各种“治水”理论,今天看来只能给当年的那些水利专家、水电专家、水务专家蒙羞。

但事实非常清楚了,中国在几乎没有多少必要的情况下,修了将近10万座水库,仅小小的北京周边,就有将近100座水库。这些水库都是量级以上的,也就是说,入得了流的。假如按照我国的水库标准,水库库容量100万方以上是小型,1000万方以上是中型,1亿方以上是大型,那么,这10万座全都在小型以上,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坑塘坝池,估计得有上百万个。

绝大多数水库都是没有用处的,绝大多数水库当年是转移社会注意力的一个法宝,是一些人通过工程来进行政治献忠而达到个人发迹目的的工具。很不幸的是,不知道那些政治狂人、政治奴才们为什么要选中河流来下手,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鬼迷心窍的人为什么要去欺负最容易欺负的水。

如果水库没有用处,像永定河下游的大宁水库、埝坛水库那样,从建好之日起,就瘫痪废弃于神圣的祖国,倒也无可厚非。有时候,还有一点点制造幻觉的好处,像所有好大喜功的工程一样,这样还可用来给人类制造虚幻的梦景。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荒谬的历史,不停地制造无意义的建筑来发泄内心的蛮横,疏导心中的晦气。人类除了欺负人类自己之后,觉得还不过瘾,奴隶主和奴隶们又联起手来,向大自然滥施淫威,给自己制造伟大和光荣的证据与记录。

但水库在中国正在起极大的反作用,它们制造洪灾,它们终止了河流的生命力,它们引发了上下游之间的水战争,它们导致了全流域的干旱和萎缩。

水库最伟大的一个理由就是消解洪水。无论是三峡还是三门峡,无论是新安江还是官厅,人们修建它的理由都相信河流是巨大的祸害,时常泛滥成灾,为害人间。而会泛滥的原因是因为一到汛期,上游的雨水淤积到河流中,迅速下冲,导致下游处处决口漫堤。城墙倒塌,皇宫渗漏,百姓像鱼虾一样浸泡在水里。因此,不修水库,不把洪水拦截,下游人民就一定遭殃,就一定受害,就一定家破人亡。

有一天我去坐火车。中国的人口数量,最能反映在交通上。中国的经济发展,也最能反映在交通上。过去的火车站很霸道,一般只在开车前半小时才开闸放人。大家像洪水一般拥堵在剪票口,眼巴巴地瞅着剪票员和剪票员的制服,以及她们手上的那些剪票刀。虽然乘了无数的火车,经历了无数次焦心的等待,但仍旧不知道为什么要剪票,为什么要在好端端的票上弄破个口子。这一次去坐的是动车组,动车组是新事物,于是就采用了新运营模式,乘务员弄得像空姐,车厢也收拾安排得很像飞机的经济舱,更重要的革新是,动车组允许乘客提前一个多小时进站。因为你不进站,火车也在那望眼欲穿地等着乘客入座,等待开车时间的到来以便轻巧地滑出铁轨。

大家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渗到了车厢里,找到座位后都迅速安顿了下来,开始琢磨吃和喝,玩和睡。没有人像在候车室那样满脸焦虑,浑身恐惧——中国人做什么都像在逃难,坐公交是如此,坐火车是如此,坐飞机也是如此,尤其是在上车前,大家的逃难感更强,紧紧地抓住机会生怕错过的紧迫感最锐利——因此,当人们上了车有了座之后,大家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开始盘算下车后的安排。没有乘务员出来管理,没有剪票员出来干预,整个乘车仪式,在和平、自主、安详的气场中,静静地延续和释放。

我也很早就坐了下来,开始在列车上嬉戏,尽情认知这个新鲜的怪物。玩着玩着,我突然想,如果把乘客比喻为洪水,把剪票口比喻为水库的大坝,那么,如果这个大坝虽然修好了,但闸门一直就高高悬空,那么,这个水库与没修其实没什么区别。再往前想一步,如果把乘车的过程比喻为河床,把乘客比喻为河水,那么,乘客的淤积恰恰是因为大坝——闸门的做祟。如果所有乘客都无论何时到达车站都能够自由地流到车厢上,那么候车室就不会也成“人口大室”。即使考虑到车站调度的因素,适度淤积和停顿是必须的话,那么,把提坝的时间延长,把开闸的时间安排得更加人性化——水性化——那么,火车站是安全舒适的,乘客坐车是坦然轻松的,火车运行是信任友好的。大家都一下子松驰了下来,世界不再剑拔弩张,人和人之间不再像是在磨刀,思想和思想之间也不再势同水火。

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就迎来了第二松花江的大洪水。最后的消息证实,吉林桦甸的几个村庄会被洪水吞没,恰恰是上游有几座大水库对洪水的淤积和拦截。洪水本来就是能量充足之物,你用大坝把它拦截下来,等于就是它能量淤积在一个最小的范围内,等于就是把水变成了原子弹,等于就是可消解的低害之物蓄积成了无法消解的高害之物。

如果没有水库,也没有水库管理者,更没有那些假装紧张的应急通报,如果河流能够保持河流原来的身材,如果河流两岸能够有足够的湿地、湖泊和草木,那么流域来了暴雨之后,河流来了洪水之后会,怎么样呢?它们会怎么样呢?首先森林和草原会削减大量的洪水,它们的身体吸水,它们的根须留水,它们脚下的腐殖层把尖锐之水化为柔绵之水,它们让瞬间的流量变成持续的流量,把夏天之水储藏到冬天;其次湖泊和湿地会分摊大量的洪水,让瘦弱的身体在一夜之间膨胀,让不饱和的地方盛满天水的盛情厚爱;再其次是土地会吸纳大量的水分,深厚的土地本来就是水分的最好藏身之处,满足水分所有的羞涩心理,它们一遇上土地就像蚯蚓那样拼命地扭着身子往地底深处钻探;再再其次,是河流本身是缓解大量的洪峰,水只要前面可以可以延伸,它就一定会尽情地延伸,河岸本来就是有消落带的,本来就有高水位和低水位之间的循环,而洪水恰恰是河道制造高水位的机会,它们昂头高贵的头,带着初生牛犊的猛劲向前奔流,直到遇见大海。这样,一个巨大的能量经过个生态系统的共同解救和消纳,绝大部分的暴雨都不会成为灾害,只为成为正常的自然景观,成为人类本来就应当欣赏和接受的常态事实。

而我们在修水库的同时,把森林砍光,把草地变成农田,把农田变成城市,把湖泊变成旱地,把湿地变成干地,把舒缓宽阔的两岸变成陡峭而平直的两岸,于是,洪水来了就成了淤积的困兽,它们不愿意被这牢笼囚禁,它们渴望草木土壤岩石沙子泥沼,它们渴望自由奔放的生活,于是,它们满怀巨大的怒气,冲开人类所有的堤防,想要从人类手里,夺里那些本来属于它们的领地。水其实也是一种生物,河流其实也是一条生命,它们比人类还珍惜自己的栖息地,它们比人类还愿意与邻居和平共处。

水库同样制造了干旱。当一条河流变成水库连续体的时候,河流与河流之间的河床就成了奄奄一息的孱弱之身,而许多河流就是因为上游修建水库太多而下游出现了灭绝性的断绝,这一点在北方的河流表现得尤其的明显。当北方的河流两岸万民庆幸再也遇不上洪水的时候,再北方河流两岸的居民为河道变成采砂场而欢呼的时候,他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趋势,当本来该有水的河道里没有了水,他们正过上缺河少泉的生活,他们的双眼由于缺乏水分的滋润而变得饥渴和凶恶,他们的心灵由于缺乏水分的滋养而难有宽容的活力。

过去,上游排放污水给下游人们饮用,互相之间经常发生械斗和争吵,就像哈尔滨的人永远不相信吉林市的人一样;而如今,上游把所有的人都搂在自家怀中,不肯让其顺流而下,导致下游人们无水可饮,无计可施,就像河北人要向山西人宣战一样;国际间的争端也在随国际河流之间的水坝、电站、水库开发而频繁发作,澜沧江是一条流过六个国家的大河,这个下游名叫湄公河的流域,至少有五个国家对发源地中国心怀不满,一有机会就要出示证据来进行国家发难;而那些排放到湿地、大海的河流,由于上游把水都截走,湿地干涸,大海变得更咸更苦,河流生态和水生态正因为水库的大量营运而频繁要和人类发起战争。

长江流域中华鲟、白鳍豚的灭绝、濒临灭绝肯定和葛洲坝的修建有关,而三峡以上漂流性鱼类的灭绝必然与向家坝、白鹤滩等大坝的修建有关。尽管水电站的修建者拼命掩饰其在生态破坏上的巨大贡献,但河流生态系统已经无情地随着它们的隆起而崩溃,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硬弓,随时准备射向那些妄自尊大、不知羞耻的水电开发商和水库建设商。

中国要想破除水库的阴险,唯一的办法是炸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坝小坝,而且永远不再修建新坝。不管其理由多么的正大和强硬,用生态的眼光来看,这些理由都是虚弱的,站不住脚,扶不上脚,敷不上墙的。我们不能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饰另外一个错误,我们更不能频繁地给自己制造犯错的理由。要想让多灾多难的中国不再有那么多的人祸型天灾,唯一的办法是让自然不再受扰动,河流不再有人工水库和大坝。让那些远去的森林草原湖泊和湿地,重新回到河流身边,成为河流最好的伙伴和护卫。

在一个人的血管里修筑“坝体”,必将导致这个人的死亡和衰退,在一个河流的身上安放那么多巨大的切刀,只能把河流剁成僵硬的干尸。

河流身体内蹲伏的一座座水库,平时看着老实巴交,风平浪静,平易近人,其实满怀阴险,一肚子坏水,随时准备作恶,或者——它存在的过程就是罪恶和阴谋淤积的过程,是丑恶的交易与愚蠢的变节共同交织出的死亡意象。这些的干尸在自身沦陷的过程中,必将给两岸的居民带来无穷的烦恼和伤害,而要破除这些忧惧和灾难,就是把大坝炸毁,让世界不再有阴险的水库,而多些友善的河流。(201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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