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转移:歧途或者陷阱?

 

 

温克坚

 

最近国务院发布了《国务院关于中西部地区承接产业转移的指导意见》,其中提到,“产业转移是优化生产力空间布局、形成合理产业分工体系的有效途径,是推进产业结构调整、加快经济发 展方式转变的必然要求。当前,国际国内产业分工深刻调整,我国东部沿海地区产业向中西部地区转移步伐加快。中西部地区发挥资源丰富、要素成本低、市场潜力大的优势,积极承接国内外产业转移,不仅有利于加速中西部地区新型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促进区域协调发展,而且有利于推动东部沿海地区经济转型升级,在全国范围内优化产业分工格局。”

 

从字面来看,上述文件措辞得体,使用了诸多经济学话语,看起来似乎无可挑剔,但是这种四平八稳的行政文件会带来什么后果呢?我最近听到的两个朋友亲历的故事,也许能给这些挂以“产业转移”之名的宏大叙事提供某种注解。

 

朋友甲先生在温州拥有一个大型鞋类加工企业,长期从事出口代工业务。2009年以来,企业经营面临重大问题是,工人很难找,或者很不稳定,由于招工不足,企业运作不正常。

 

为了招工,甲先生去走访了江西,湖南一些身份,并且找到机会和当地官员进行沟通。由于劳动力的市场化流动, 在招工问题上,当地官员其实也无能为力。不过官员们却主动的邀请甲先生到当地投资,把企业迁移到当地。为了招商引资,当地政府可以在财政,税收,信贷和土地方面给予诸多优惠。如果投资到达一定额度,地方政府甚至愿意主动建好厂房,租给他们使用。同时,地方政府会给予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等政治待遇。

 

更重要的是,由于临近劳动力输出地,劳动力供应似乎不成问题。劳动力成本也可以得以大幅下降。比如在温州,鞋厂普通工人月薪起码要到一千五,还招不到人,但是如果到了湖南,湖北,江西,招收一些本地工人的话,月薪一千就是比较好的收入了。如果按照一千名员工来计算,那么每个月能省下来的工资就是50万,一年在劳动力上的成本节约就是600万,这已经超过目前企业的利润总额了。

 

当地政府官员开出的这些条件,当然让甲先生很动心。在他看来,沿海人工土地等生产要素成本上升,制造业向中西部迁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再说,最近这些年,国家在公路铁路等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使得中西部的运输交通条件大为改善,因此这种产业迁徙是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选择。

 

当然,让甲先生担忧的问题,除了企业迁徙本身费心费力外,需要面对的是当地环境的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湖南,江西等地缺乏必要的配套产业,而制鞋业是需要很多配套行业的一个产业,除非当地政府主导打造一个完整的配套产业链条,否则一家企业孤伶伶的迁移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乙先生在浙江桐庐经营一家大型服装企业,多年经营下来,事业上有所成就,不过最近数年,同样被劳动力短缺,利润稀薄等问题所困扰,因此也在寻找着转型机会。四五年前,他前往安徽某地出差,恰好碰到当地主管招商的一个副市长,双方言谈甚欢,对方邀请他前往铜陵投资设厂,并承诺会给予最大的优惠。乙先生是个做事干脆的人,很快他就在铜陵买地,建设厂房,安装设备,一个投资数千万,崭新的服装加工企业就在当地运营起来。自然,这个过程中,拿到的土地相对廉价,在副市长的关照下,企业的固定资产也可以作价抵押,获得企业急需的流动资金贷款。虽然缺乏一些配套产业,使得管理成本和运行成本都比预计的高很多,但是刚开始的半年,由于宏观形势不错,出口成衣总量攀升,因此企业运作似乎颇为正常。

 

但是问题很快接踵而至,那就是当地的政府机构,工商税务,环保劳动监察,卫生公安等等很快就瞄上了这个企业,他们以各种形式展开执法检查,而来的每一个都是得罪不起的爷,每个都要陪笑脸,吃饭喝酒是不必可少的项目。连番累月的应酬让乙先生觉得疲于应付,想寻求那位副市长的帮助,希望他能帮助打个招呼,阻止这些上门的蝗虫。不过戏剧化的是,他自认为是哥们的这个副市长因为另外的腐败案件,东窗事发,而被捕入狱了,而当地的几家银行也非常势力,马上把原来给予他们企业的信贷额度给取消了。经营成本上升,交际成本上升,同时资金链开始出现紧张, 与此同时,由于2009年以来的国际金融危机,原来的出口订单忽然一下子消失了,这多重打击之下,这个朋友再也无法支撑,使劲全力,了清债务,遣散工人,然后关门大吉。

 

我再见到乙先生的时候,他甚至把原来在桐庐的服装企业也转卖给了别人,手上握着一笔现金,正在了解新能源行业的一些信息,希望将来在这个领域能逮住一个好的投资机会。回首往事,这个朋友的感慨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千万不能去投资,否则就很容易被人关门打狗,很多政府官员在招商引资的时候,像是你的孙子;等你真正投资下去,你就是他们的孙子了。

 

对于乙先生的经历,甲先生显然并不意外,他当然也明白在中国这个人治社会,异地投资的风险。但是像乙先生那样,把企业快速变现,然后去搞资本投资,他觉得也不靠谱,毕竟经营企业那么多年,更熟悉的还是实业领域。但是现在实业经营,却日益进入困境。怎么办?是固守困局还是冒险去中西部投资,顺着所谓产业转移的潮流漂浮?

 

对于甲先生的困惑,我当然无法给一个明确的意见。不过我倒是提出了几个简单问题,比如为什么不涨工资来吸引更多劳动力呢?为什么不采取措施稳定工人?为什么是搬迁企业去追逐工人,而不是工人流动来追逐企业?

 

甲先生的回答虽然不完整,但是大致的厘清了导致目前困境的“政府因素”。 首先,许多传统意义上的所谓劳动密集型产业,已经是沿海地方政府眼里的鸡肋。虽然他们知道GDP还是靠这些行业支撑,但是在节能减排,环保,维稳等等硬性指标考核下,劳动密集型行业往往让地方官员承受压力。如今地方官员更加偏好的是大型国企,财富500强,高科技,新能源之类充满噱头的企业,这些企业能够更快的带来政绩收益。因此,沿海地方政府对出口加工企业原来给予的诸多优惠措施慢慢回收,这意味着在税收,用地指标,用电指标,信贷安排等方面,这些企业都受到某种歧视性的待遇。

 

至于劳动力成本,原来只占总成本的20%以下,但是经过最近两年数轮工资上涨,劳动力的成本已经接近FOB价格的30%,挤占了原来大部分的毛利润。于此同时,税收成本和原材料成本都不降反升,加上人民币汇率升值,出口退税降低,而这些行业,国内企业往往没有定价权,意味着成本上升无法通过出口售价上涨来转移,也意味着企业没有空间来支付劳动力价格的进一步上升。

 

而在另外一方面,为什么工资涨价幅度接近30%,比如一般工人月工资从原来的1200元涨到1500元,也无法留住工人呢?自然,这和消费品物价上涨息息相关。最近两年以来,水电媒气,柴米油盐等日用必需品价格轮番上涨,由于政府对土地的垄断,沿海地区普遍房价高涨,房租也水涨船高,外来工人的生活成本快速上升,因此对工资涨幅有了更高要求。再说,在目前的户籍制度下,外来工人无法落户,在子女教育,医疗,社会保障方面都面临歧视,因此工人都像候鸟,不可能真正在就业地定居下来。

 

简单的说,由于政府成本的上升,由于政府政策所造就的恶劣环境,东南沿海地带很多传统的中小企业已经很难维持正常的经营,如何解释目前这种困境的成因和今后的出路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而客观来说,大部分企业家对于宏观经济政策(比如货币政策)和社会政策(比如户籍制度)和企业经营成本之间的关系链条缺乏深入的了解,总是想当然的认同舆论和官僚唱和的所谓区域经济转型,产业转移,或者腾笼换鸟等等形象的说辞,认为所属企业已经不适合环境,从而在政府政策的指挥棒下辗转到中西部寻找生存空间。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很多象乙先生那样的企业家已经付出代价,而很多象甲先生那样的企业家还在迷惘的道路上。

 

不过对于甲先生企业所面临的这种困境,以及更一般意义上的现象—沿海出口加工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以致政府大张旗鼓的主张产业转移,腾笼换鸟等等行为,显然是个值得探究的话题。我并不会在一般意义上反对产业转移。事实上,在市场主体追逐利润的驱动下,产业向中西部地区转移, 产业集群等等现象都是自主发生的。但是目前沿海地区许多企业的生存困境和中西部地方政府变态一般的招商引资行为互相作用下,所谓的产业转移完全可能畸变,成为某种歧途或者陷阱。越来越多的例子表明,当产业转移变成政府的特定政策,成为鼓励政府干预经济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祸根就埋下了,就变成了对市场运行机制的粗暴干涉了。甲先生所叙述的故事证实了政策环境越来越有“敌意”。

 

回溯甲先生的分析,其实完全可以找到另外一条应对目前所谓产业困境的道路。那就是降低政府的费用,规范地方政府的行为,让一个竞争性的市场去决定企业的生存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通过种种歧视性的措施,强行逼迫所谓的产业转移。另外,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很多歧视性的社会政策,尤其是户籍制度,医疗教育制度等等,这些歧视性的制度人为的增加了劳动力流动的成本。毕竟在所有要素中,劳动力的流动性是最便捷的,现在的政策在劳动力方面的壁垒越筑越高,却鼓励所谓的产业转移,这不是舍本逐末,南辕北辙吗?

 

因此,公众必须对政府高调推动的产业转移政策保持谨慎。很多时候,这种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其实是一个陷阱,是为了回避更实质性的政治和社会政策改革的同时,继续保持对经济体的掌控而推出的措施。企业家们如果对此有充分的认识,那就不会简单的配合政府意图而翩翩起舞,因为对于企业经营来说,这很可能会是一个低水平的重复, 或者是一个从痛苦到更痛苦的过程。

 

那么企业经营者应该如何回应?表面看来,单个企业家影响政策和环境的能力是有限的,也是不现实的。 但是毕竟经济政策层面,社会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参与空间与博弈能力。 企业家阶层如果有明确的认知和充分的自觉,完全可以联合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的辩论,让问题背后的问题得到呈现。 以产业转移为例,问题决不仅仅是出口加工产业需要转型,其实更需要转型的是政府和政府的运作方式。 如果政府运作成本能够显著降低,宏观经济政策更加合理有效, 政府对经济的干预能够减少,同时一些不利益要素流动的政策能够被移除, 那么在沿海地区,很多行业还有长期存续的空间。比产业转移更重要的是政策环境的改善,而政策环境的改善离不开企业家阶层的积极参与。企业家如果主动放弃在公共领域的博弈能力,那么在权力面前,永远是弱势群体。经营企业就像一群鸭子一样,被权力之棒赶来赶去。

 

日前在日前举行的中国民营企业发展论坛上,全国民营企业联合会会长保育钧先生談到中國民企安全感和社會責任時說道:"民企的社會責任,不等於和不止於捐款和濟困扶貧,更應該是通過有效的有序的政治參與,大力推動中國的民主政治進程,在源頭上和根本上,在體制和法律層面,謀求一勞永逸的解決之道。

 

我十分认同保先生的说法,为了企业的自身利益,为了一个稳定的可预期的商业环境,企业家们需要承担与其相适应的社会角色。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