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生活中的私人记忆:《复归的素人》后记

 

这是我父亲的一个“文集”,同时也是我个人对他的“回忆”。我用以回忆的素材,不是他的生活点滴,不是我与他的个人接触,也不是他给我的个人印象,而是他的文字。我是在对他的文字的阅读中回忆他的,因此,我对他的理解和看法并不比任何一个其他读者更具有优越性或正确性。由于文字(有没有机会发表是另外一回事)是一种必须接受公众不同解读的公共纪录,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对作者文字的阅读得出自己的理解和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这里提供的是一种公共空间中的个人回忆。

我能够在此提供一种公共空间中的个人回忆,甚至提示一种另类的记忆样式,是一件很偶然,也很幸运的事情。首先是因为我恰巧是这位作者的儿子,而他恰巧是我的父亲。其次,他恰巧留下了一些文字,而且还是不同时代,不同性质的文字,这使得阅读变得丰富而有变化,既有趣,又有启迪。再者,他恰巧又是一位小人物,不是一个已经有了某张定型的“熟”面孔的文化名人,这使得读者可以尽量发挥他们的理解和想象能力,既不必有任何顾忌,也无须受到任何限制。

在提供这个公共空间中的个人回忆时,我对作者的基本态度是尽量先将他陌生化,然后再去理解他。这就像是我平时阅读一位既不认识,又不熟悉的陌生作者一样。但是,我对这位特定作者的个人了解毕竟在不可避免地影响我对他文字的阅读。这既是我阅读的便利,也是我阅读的限制,由于没有这种限制,其他读者的阅读反倒可以更客观,理解也更深入、更全面。

当然,我指的主要是对作者思想的理解。由于文字是思想的结果,在文字中我们看到的首先是作为思想者的个人,我们所感兴趣的首先也是思想的个人。文字的特殊价值也正在于此。在许多的人物回忆中,有先知先觉、追随真理、坚守信仰等等不凡思想。与这样的完美人物回忆相比,我所回忆的这个人物是太渺小了,他的思想太平凡,甚至太平庸,太不崇高了,因此够不上一般对人物记忆对象的选择标准。可是,既然我的记忆只有这么一个别无选择的对象,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虽然我有意把自己的回忆放进公共的空间,但这毕竟只是我个人的回忆。

    在现有的人物记忆文字(回忆、自传、历史人物记叙),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一些人物的公共形象与亲密者的私人美好记忆相差甚远,以致完全不同。劣迹斑斑的公共人物在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回忆中往往不仅可亲可敬,而且道德高尚、操守完美。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原因是回忆者忽视了如何尽量把私人记忆放置到公共空间中去,并以此来缩小私人与公共记忆的距离。不同记忆的差别在很大程度上与记忆的不同素材有关。私人性质的亲属记忆大多凭借日常生活中的私人接触和个人印象。这种接触和印象的范围极小,和绝大多数人是没有关系的。在公共生活中,公众对特定人物的记忆依据的是他的公共行为和言论。这些是构成人物公共形象的公开素材,是无法抹灭的历史凭证,也是任何真实记忆所不能视而不见的。在公共形象与亲友的私人印象有矛盾的时候,应当让这二者同时在公共空间中得到比较和讨论,以确定什么才是真正具有公共意义的回忆。

 
每个人都有权利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私人回忆。但是,如果这个回忆发表出来与公众见面,它就不再是纯粹的私人回忆了,因为它已经被放置到公共的言论空间中了。公众因此也就有对它评点、议论的权利。公开的私人回忆,它的正当性和真实性必须受到公众的检验。对于任何一个回忆者来说,为了避免对亲属或好友作出华而不实、美而不真的个人回忆,不妨从一开始就把“公众会怎么想”用作回忆的前提或出发点。至于我本人,我愿意把我父亲的文字,不管是好是坏,都当作无法抹灭的历史凭证公开出来,让公众自己去阅读思考。但愿我从中看到的那个人,差不多就是其他读者都能看到的那个人,这也就是我所期待的那种具有公共意义的私人回忆了。